孩子们(第7/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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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和志朗再次见了面。时间是周末,地点是快餐店。那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晃进一家西装店,被一个留长胡子的店员缠住,买了一件并不怎么喜欢的秋装夹克。买完衣服回家的路上,我进了那家快餐店。
我正喝着咖啡,有个人忽然站到我眼前,吓了我一跳。这人便是志朗。
“武藤先生,真是偶遇啊。”
“啊,是啊。”
我很喜欢调查官这一行,对此有种自豪感,可是在工作时间之外和少年见面并非我所好。在闲暇时间还想着工作的人,与其说是个劳动者,倒不如说像个艺术家。
“我买了点东西。”志朗举起服装店的纸袋,笑着说,“那个人的衣服。”
“你爸爸的?”
“老穿运动服也不好嘛,很古怪吧?”
“也是。”我回答道,脑子却陷入混乱。志朗和他父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明白了。
“啊,这可不是偷来的。”志朗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未经我同意便坐到了我对面。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回去吧——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毕竟我还有常识,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爸爸怎么样了?”
“那个人现在在家呢。”
我心想,怎么可能命令儿子去给自己买衣服?可又无法否定。
“你妈妈还在旅游吗?”
“是的,还有一个星期才回来。”
“你今天的气色比上次去家庭法院的时候好多了。”
这个时候的志朗和几天前在接待室和他面对面时判若两人。或许是他父亲不在场的缘故,可这变化也太大了。而且这种说话充满朝气的样子看上去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情况变了。”
“情况?什么情况?”
他微微一低头,仿佛要掩饰害羞,挠着太阳穴说:“我和那个人的关系。”
“和你爸爸?”我吃惊地反问道,“情况真的变了吗?”
“我和他好好谈了。”志朗不知为何,正在忍住笑意。
“你和他谈话了?”
“我明白相互沟通的重要性了。”
我惊呆了,心想真是看了一出奇妙的闹剧。闹剧结束时,剧中人物都会忽然变得很明事理,这种事现实中也会有?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志朗阳光灿烂的表情又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您这杯黑咖啡是没加糖的吗?”他指着放在我们正中间的咖啡杯说道。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感,交替用着随意的语气和敬语。我并不怎么讨厌这种平衡人际关系的方法。
“没有加糖,怎么了?”
“因为你叫武藤,所以才会无糖吧?”[7]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志朗,说道:“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与其说这是个无聊的冷笑话,倒不如说是一种让人羞耻的失态吧?”
他皱起了脸,辩解般说道:“我只是想配合你一下而已。我还以为你喜欢听这种冷笑话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最拿手了。”
“虽说我看上去这样,可我才二十八岁呢。”
“哎?”
“我还没到大叔的年纪。”
“可是,你还是比我大十多岁嘛。”
我本想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不管了,我心想,把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看成“中年”的伙伴,就跟说“白蚁并不是蚂蚁的一种,而是蟑螂的同类”一样,对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
“对了,武藤先生,我现在正读这个呢。”志朗拿出一本文库本,正是我交给他的芥川龙之介的书。
“哦?你还随身携带呢。”我心想他还算听话。
“太有趣了。武藤先生写的那些厕所的句子最好笑了。不过书上写的内容也挺有意思的。”
我辩解说,那个小册子并非出自我手,志朗却不信。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我倒是不怎么看书,但这本书可真有趣,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才是好书吧。”我同意道。“傻乎乎”有时会当褒义词用。说起来,两年前和我分手的女朋友也曾饱含热情地说过一句“约翰·卡朋特的电影傻乎乎的”,或许也包含了一种褒奖的意味。
“这本书,那个人也读了。”
“那个人?你爸爸?”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读起来了,还笑了。”
“你爸爸还笑了?”
志朗看着书说道:“是啊,好像是笑了。对了,我喜欢的句子是,呃,这个这个,这句真不错。”
我仔细地看起他翻开的那一页。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成为父母子女开始的。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还有,这句话是我和那个人都喜欢的,很好笑。”他往前翻了几页,交给我看。
“憎其罪而不憎其人”,这实行起来并非难事。大多数孩子对大多数父母都规规矩矩地实践了这条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