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物观察(第14/26页)

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了此牵彼制、翻云覆雨的权术生涯:1861年前后,几乎上台之初,她就在曾国藩的湘军嫡系之外,制造了左宗棠、刘长佑两个旁支,以及李鸿章的淮军势力,以制衡曾氏兄弟;1864年,刚刚克定天京,她就以旁敲侧击、恩威并施的手笔,逼迫曾国藩尽裁湘军;次年,她以“祖宗家法”的名目,削弱了与她分庭抗礼的洋务派领袖奕,而伴随着“师夷长技”之洋务运动的兴起,她又有意地培植起一批守旧士大夫,形成“清流”势力,以避免东南督抚们成为国家与社会主导力量……

在十年的历练之后,她的这些手法如此娴熟,如此得心应手,不仅表现于天津教案,而且表现为洋务运动“进两步退一步”的节奏。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曾国藩的处境;在她四十八年的执政生涯里,她处处是赢家,唯独输掉了这个国家。在新旧交替、百废待举的年月,这个帝国原本应当昭示它鲜明的国策,无论外交、内政还是文化的“体用”,一如东邻的日本。但在她超然事外、左右逢源的种种手笔中,它不可避免地彻底沉沦了……

在长达四十八年的岁月,在与她共事的众多大臣中,很少有人能够瞥见她的深处内心。或许,不久后自甘沉沦、余生碌碌的奕,是一个;而二十多年以后,在甲午战败的阴影下,面对俾斯麦婉转地抱怨“麻烦来自女人”的李鸿章,是另一个。

或许,还有一个。那就是曾国藩。

“一生三变”

后来,欧阳兆熊以“一生三变”的说法,概括曾国藩的几个阶段。他说,做京官时,曾国藩“以程朱为归依”;出办湘军后,“则归申韩”;及至晚年,他以旷达为意,“以禹墨为体,老庄为用”……这个说法,后来广为流传、普为人知。然而,它依旧拘泥于皮相。在曾国藩渐行渐远、愈磨愈平的心路历程背后,不仅有着他始终不变的儒家本色,还有着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深刻尴尬。

他以儒生带兵,“被服论道,以忠诚为天下倡”。做京官时,他曾上书皇帝,直言不讳地批评他“琐碎”“徒尚文饰”“骄矜自是”;组建湘军之初,他设立“审案局”、得罪骆秉章、参奏陈启迈、弹劾宗室崇纶……凡此种种,无不有着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健色彩。然而,与他的一腔赤诚、披肝沥胆对比,不仅那个腐朽官场对他处处侧目,那个颟顸、摇摇欲坠的朝廷也不信任他。据说,在他湘潭首捷之后,大学士祁隽藻这么提醒皇帝,“曾某以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

他为此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几年。从长沙到衡州、江西,他不仅屡战屡败,而且形单影只,“每逢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在几年处处碰壁、几次自杀未遂后,他才走进湘乡荷叶镇的那片老屋,以“守制”的名义,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痛苦反思。

他只能改造自己。他由此开始了处处变通、时刻夹杂着拙诚与做作的生涯。在攻武昌、克九江、夺安庆、破天京的历程中,他次次推首功于朝廷信赖的满人大员官文;而在与骆秉章、沈葆桢、左宗棠、毛鸿宾等汉族大员的合作中,他也处处与人为善,见功不掩、见过不责……他自觉地使自己锲合于那个腐朽年代,一切行为都与社会规则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他并以近乎苛责的姿态,保持着自己内心的独立和自我体察。他由此成为一个戴着镣铐的善舞者,一个貌似分裂、实则异常统一的末世圣贤。

一个时代,就这么改变着一个人;而在被改变之后,他不仅无力、也不再企图改变这个时代。他在事功方面倾注了太多的心力,这就注定了他要被时代所局限;他成为这个时代的集大成者了,然而他身上汇集的,不仅有美好与坚韧,还有局限和狭隘……

在中国历史上,他是仅有的一个“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圣贤,但他不仅是最后的圣贤,也是最不起眼的圣贤。正如风雷激荡的春秋可以成就孔子,而养士百年、气象开阔的两宋,可以造就朱熹那样,那个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社会,只能造就这么一个世俗、世故、烟火气十足的完人。他后来赖以传世的《家书》《日记》以及前往天津前夕的遗嘱,无不证明了这一点。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儒家人物,只不过青年为“士”、中年为“大夫”,而到了晚年,他开始向最初的来处、向一个老年农夫或者说寻常乡绅回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