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回现场(第22/24页)

依据十九信条,资政院提出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违宪,政府便收回成命。资政院在11月8日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袁世凯得票最多,于是,朝廷方以皇帝名义再次发表任命上谕。此外,摄政王还代替尚在冲龄的皇帝,到太庙宣誓,表示皇室将遵守信条。

1911年12月6日 瓦解

多年之后,当日在养心殿辞位的溥仪,抱怨父亲起用袁世凯,让自己“糊里糊涂地做了三年皇帝,又糊里糊涂地退了位”。(《我的前半生》)他认定袁世凯到北京后,通过奕劻在隆裕面前玩了个把戏,把摄政王挤掉,返归藩邸。载沣之弟载涛亦说,载沣本不愿请这个大对头出山,以威胁自己的政治生命,但素性懦弱,没有独作主张的能力,亦没有对抗他们(指奕劻,徐世昌和那桐等)的勇气,只有听任摆布,忍泪屈从。(载涛:《载沣与袁世凯的矛盾》)

载沣监国之初,朝廷曾颁布监国礼节总目十六条,赋予摄政王无上的权限。举凡赏罚升迁、军国政事,和战大计,皆由摄政王裁定,以谕旨宣示施行,若有须请皇太后懿旨之处,必须摄政王当面请行,他人不能擅传。然而载沣从小因兄长是皇帝,和他的父亲奕一样,活得谦卑谨慎,锐气早消。溥仪长大后,曾经看过父亲监国三年的日记,想了解一些情况。他没找到多少材料,只发现有两类很有趣的记载。一类是属于例行事项的,如每逢立夏,必“依例剪平头”,每逢立秋,则“依例因分发”;此外还有依例换什么衣服,吃什么时鲜,等等。另一类,是关于天象观察的详细记载,报上登载的这类消息的摘要,有时还有很用心画下的示意图。他因此判断父亲的生活可谓贫乏至极,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对天文的热烈爱好。显然,载沣是个放错了位置的人。

12月6日,隆裕太后降旨,准许载沣辞去监国之位,上缴摄政王印章,仍以醇亲王退归藩邸,不再预政。溥仪、载涛等认定这是摄政王在与袁世凯、隆裕的权力斗争中落败。密切关注中国局势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在给外交大臣格雷爵士的汇报中,记录当时的舆论反应,“人们以为它真正表明太后一派对摄政王一派的胜利”,(《英国蓝皮书有关辛亥革命资料选译》)还猜测隆裕企图效仿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在载润的回忆中,则有另外一种说法:载沣个人无良策应付时局,惟不欲以自己名义下逊位诏书,故而辞去监国之职。

溥仪等皇室成员,和一般舆论,大概都没有真正把十九信条当回事。遵守宪法程序选出来的袁内阁已经主理政事,摄政王完成了他的使命。此时,皇室力量实质上已经退出了政治决策中枢,懿旨中亦有要诸王公“恪遵家法,束身自爱,罔越范围”这样的约束之语。

隆裕懿旨中用“人心瓦解,国势土崩”形容当前形势。人心从“摇动”到“瓦解”何止于数日数月数年。从1840年以来,天赋人权、社会契约论、自由、平等、博爱等民主思想动人心目,尽管缓慢,尽管芜杂,却也在推演既强韧又脆弱的人心。最后十年,一场迟来的、急速的变革让清廷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困局,新政粉碎了专制君权的基石。在摄政王归藩的懿旨中,对载沣的指责可谓严厉,“以一人措施失当,而令全国生灵横罹惨祸”。公正地说,一人之力,何至于此?可以说,是一种对进步权利和生命尊严的追求,最终掏空了千年皇权的内在精神、剥夺其正当性,使其变成一个虚弱的空壳。摄政王所代表的君权,已成为了孤独无依的空架。

就在武昌起义之后,朝廷发布了“国歌”,歌词出自严复之手,乐曲是宗室溥侗选自康乾时的皇家颂歌。大清国歌虚浮华丽,粉饰太平。祈祷皇权永固:“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胞,清时幸遭。真熙皥,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南京临时政府在1912年初也正式公布了中华民国国歌。由沈恩孚作词、沈彭年谱曲的国歌高蹈昂扬:“亚东开发中华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国荣光,锦绣河山普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两种旋律,两种胸怀。自不难窥见,水样的人心,会聚集如潮,去载哪一艘船只。

1912年2月12日 辞位

由于年龄太小,溥仪不曾参与达成退位妥协过程中的博弈。在种种利益考量中,也没有领略妥协、隐忍、平衡以及包容的政治艺术。最后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浓缩成极富象征意味的一幕。有一天在养心殿东暖阁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绢擦着眼。她面前地上的红毡子垫上,跪着一个粗胖的老头子,也是满脸泪痕。那时候,他坐在太后的右边,非常纳闷,不明白两个大人为什么哭。殿里别无他人,安静得很。胖老头一边抽缩着鼻子,声响很大,一边说着话。后来溥仪才知道,胖老头就是袁世凯。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袁世凯,也是袁世凯最后一次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