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回现场(第23/24页)
从12月3日到12月31日,北洋新军与湖北新军进行了四次停战谈判,事实上已进入议和阶段。袁世凯不仅有了军政大权,还有了比这更为难得的东西,这就是洋人方面对他也发生了兴趣,而革命党方面也有了他的朋友。1910年4月因刺杀摄政王未遂被囚禁的汪精卫,已于11月开释,汪精卫每晚饭后与袁世凯夜谈,袁渐渐倾向共和,不做“曾国藩第二”,要做“汉族的华盛顿”。
溥仪记忆中那次会面是在1月16日。那天袁世凯与内阁成员奏请朝廷,要求召开皇族会议,“速定方针”“以息兵祸而顺民心”。溥仪认为,密奏中最令太后感到恐怖的,莫过于这几句话:“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无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益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孑造也。……”大清成了“三无”朝廷:无兵可用,无地可容,无友可助。还有那外国的历史教训,法兰西皇族便因不顺民意而至子孙无存。
隆裕是否如溥仪所说“给吓昏了”,如今无法考究。毫无疑问,太后的心理防堤在那一天碎了。袁世凯离宫回府途中,在东安市场外遭遇革命党人的炸弹,乘机称病,不再入朝。接着便在几天内连开数次御前会议。此时的满清皇族们,载沣、载涛,奕劻、善耆等各有党羽,外界风传有“七党”,“皆专予夺之权,葺阘无耻之徒趋之若鹜”(胡思敬:《国闻备乘》)。如此混乱的朝局,每个人都与君权相关,却无人真正把君权放在眼里。恽毓鼎之子恽宝惠因此断定,“即使后来的袁世凯,还想做曾国藩,恐也未必能挽救清朝的颠覆”。(《清末贵族之明争暗斗》,见《晚清宫廷生活见闻》)
17日御前会议上,溥伦提出清帝自行逊位,由袁世凯做总统,奕劻附议。恭王溥伟、载泽等强烈反对,隆裕唯有伏案啜泣。19日御前会议,胡惟德、赵秉钧、梁士诒诸人提出由袁世凯在天津另组临时政府,与会王公们自然一致反对。20日,南京临时政府正式向袁世凯提交了清帝退位优待条件。22日隆裕召开御前会议,载泽、溥伟等亲贵竭力反对共和,提出太后用宫中金银作犒赏,任用冯国璋破敌。太后说,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都没有,岂不是要亡国么?溥伟要求皇上赏兵杀敌报国。太后便问主管陆军的载涛兵力如何。载涛回说“奴才没有打过仗,不知道”。(溥伟:《让国御前会议日记》)
后来在皇族们的回忆中,隆裕没有什么政治才干,庸碌无识,但不得不说她此刻表现出理性和自知之明。她明白这些亲贵猖狂少年靠不住。26日,段祺瑞率北洋将领46人联名电奏,要求立定共和政体。当天,强硬派良弼被革命党人彭家珍炸死。王公官员们纷纷转移财产,存放到外国银行。隆裕此时真的是胆战心惊,她哭着对赵秉钧等三人说:“我母子二人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性命”。(《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上)
此后,亲贵们或请假,或出走。在2月12日,太后再次挥泪,面对着往昔的臣工们,她抱怨危局之下,亲贵们没有什么对策,只知保存性命财产,置孤儿寡母于不顾。后来溥仪在自传里补充说,当时部分王公跑进了东交民巷,奕劻父子带着财宝和姨太太搬进了天津的外国租界。
事实上,直至12日早晨,仍有人想阻止退位上谕发布。隆裕对内阁全体说:“我们先办了这事,我再见他们,免得又有耽搁。”(叶遐菴:《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几段逸闻》)于是将逊位诏书盖印发出。难怪两日后,《顺天时报》发表评论,赞美逊位之举犹如“三代之治,尧舜禅让,公天下之心也”;太后“力排二三王公之反对共和论,独使皇上让政,以泯南北官民两军之战祸。其识能洞见世界之趋势,其公足与唐虞媲美”。这位叫孙佩珩的作者还设想到和议不成的可怕后果:“倘使皇太后极端反对共和,虽至社稷为墟而不悔,势必兵连祸结,葬吾中国生民大多数于枪烟炮雨中。”皇帝和共和派彼此做出妥协和让步,最终和平而不失体面地下台。此中所蕴藏的政治智慧曾令不少西方人惊诧,他们称之为“体面的逊位”。无疑,隆裕太后自有一份历史功业。
张謇起草的这份逊位诏书中,再次提到人心,“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失败亡国的恐惧,太监张兰德的危言耸听,都在隆裕的考量之中,除此之外,隆裕决然共和,或许她真的感受到了“天命”的力量。从前新旧王朝更替,寄托着天命所归。两千年来皇权与天命相连,他们将之神秘化。然而说穿了,天命便是人心;得失在于人心,决非一句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