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10/14页)
所幸在其他实施宪政民主、拥有新闻自由的法治国家里,体制中自有某些对抗牵制这类思想的力量存在。可是在绝对极权的国家就没有这种力量,虽然最终也会发展出某种限制权力的规定。不为别的,单单为了求生存的本能,以及当全面权力的使用扩展到无限的时候,它自然会生出自己毁灭的苦果来。偏执妄想,就是滥用权力到极致的最终结果。斯大林死后,陆续登场的接班人等,相继都有一种默契,决定要为这段血腥年月画上句号。然而斑斑血迹,斯大林岁月究竟一共付出了多少人命代价,(一直到戈尔巴乔夫年代)只有内部的持不同政见者,以及海外学者和宣传家去细心追查。从此,苏联政界中人总算能寿终正寝,有时甚至得享天年,进入50年代,古拉格牢狱逐渐空去。虽然以西方标准而言,苏联仍是一个未能善待其国民的社会,但是至少,这个国家已经不再大规模地逮捕处决自己的人民了。事实上到80年代,苏联人民死于犯罪事件、民间冲突,以及国家之手的风险率,甚至低于亚非美三洲的许多国家。但是尽管如此,它毕竟仍是一个警察国家,一个权威统治的社会,而且依据任何实质标准,也还不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只有官方认可或批准的信息,才可传达一般人民,至少从法律意义上讲,传达其他任何的信息均属触犯法律。这一切到戈尔巴乔夫实行“公开性”政策才改变。至于行动及居住自由,更要看官方的准许而定。这项规定在苏联境内虽然越来越有名无实,可是到了边境地带,甚至与另一个同属“社会主义”的友好国家相邻之地,却变得真实无比。从这些角度而言,苏联实际上不及沙皇时代。更有甚者,虽然就日常事务而言,苏联社会是以法治为准,可是行政当局的特殊权力,即任意逮捕、下狱,及境内流放的情况,却依然存在。
苏联铁幕时代付出的人命代价,恐怕将永远无法确切估算,因为甚至连官方对处决人数及古拉格囚犯的统计,不论是现有的或日后可能面世的数字,都无法涵盖所有的死难损失。而且依人不同,估算的差距更有极大出入。有人曾如此说过:“对于这段时期里苏联牲口的死伤数目,我们知道的反而比被苏联政权滥杀的反对派人数更清楚。”(Kerblay,1983,p.26.)1937年人口普查的数字始终秘而不宣[10] ,更使这项估算工作难上加难。但是不论各项估计使用的假定如何,前后直接间接的死难人数绝对高过七位数,甚至达到八位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们是否采取“保守”估计,将其定位于1000万,而非2000万甚或更高,实在都无关紧要了。面对这种骇人的天文数目,只能令人感到不可饶恕,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要说为杀人凶手做任何辩解。在此作者还要添上一笔,不带任何评论:1937年,苏联总人口据称为1.64亿,比起第二个五年计划(1933—1938)原先预估的人口总数,一共少了1670万。
不过,尽管如此,苏联体制绝不是一个“极权”政体。“极权”一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在共产党的批评者中盛行起来。究其源流,此词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于20年前发明的“夫子自道”,用以形容自己追求的目标所在。可是自此之后,却被外人挪借,专为批评意大利法西斯及德国纳粹之用。“极权”代表着全方位无所不包的中央集权体制,不但对其人民施以外在的全面控制,甚至更进一步,以对宣传及教育机制的垄断,成功地将它所推动的价值观念,在人民心中内化。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1984》(1948年出版),即为西方世界描绘出极权社会达于极点时的画面:一个平民大众都被洗脑的社会,在“老大哥”无所不在的严密监视下生活作息。偶尔只有一两个寂寞的孤人,才会发出不同的异议。
这个最高境界,自然是斯大林意欲达到的目标。可是若换作列宁及其他老派的党员,闻此必然大怒,更不要说马克思了。就将领袖“神化”而言(“神化运动”,日后被人美其名曰“个人崇拜”),或将他塑造成集美德于一身的圣人斯大林大致有一点成就,正如奥威尔在《1984》中的讥讽描述。但是说来矛盾,斯大林在这方面的成果,却与他个人的绝对权力无关。当1953年斯大林的“噩耗”传来,某些在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之外的共产党人,的确流下了满怀真情的伤心泪,这种人还不少。他们认为,斯大林象征并且激发了他们投身的运动大业,而且他们也都是真心自动地投入斯大林阵营。这些外国人不知真相,可是苏联老百姓却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才知道自己命中已经吃了多少苦头,而且还在继续受煎熬。然而尽管如此,只因为斯大林是这片大地上铁腕的合法统治者,只因为他是现代化了的这片大地的领导人,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也便代表着他们自己的某一部分。更何况,在最近一次战争的经验里面,斯大林又作为他们的领袖,至少对苏联而言,真正为国家赢得了一场艰苦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