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第13/16页)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却又从容不迫,句句藏着机锋却又哀切婉转。这也是一篇正统思想观念的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吴三桂,抑或在当时任何一个人看来,这封信字字大义凛然,句句鞭辟入里,每个字都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吴三桂的眼睛和心脏。他不能没有触动,这封信肯定会翻起他压制在心里底层却总是余烬未熄的深深的负罪感,触动他封存已久的良知。“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字字句句,提示着吴三桂生存状况的荒谬无依,提示着吴三桂的精神生命已被普遍价值观放逐于荒蛮,提示着吴三桂灵魂在旷野中的无遮无蔽。

这位终日逃亡以胆小闻名的永历皇帝凭这篇文章应该被列入文字大师之列。不过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来,他还是显得太天真了。文字永远是最苍白无力的,它们只对那些苍白孱弱的灵魂起点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恶面前,这种努力显得幼稚可笑。这封信只是让吴三桂不舒服了那么一阵而已,对大军的前进步伐一点也没影响。

缅人在清军的压力之下,不得不献出永历。在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吴三桂带着几名护卫,缓步走向永历帝的居所。

在热带竹楼的厚厚屋棚之下,永历帝面南而坐。他头戴一顶马鬃瓦棱帽,身穿一件纯绢大袖的袍子,腰间束了一根黄丝带。这个末代皇孙空顶着皇帝之名,终生逃亡,到处漂泊。不过毕竟是天潢贵胄,他仪表伟岸,举止端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为什么,吴三桂看见这个人,心跳忽然凌乱了,他越走越慢,在永历帝几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历帝见有人进来,轻声问道:“何人?”

不知为什么,吴三桂张张口,没说出话来。永历帝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扑通一声,吴三桂自己也没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经跪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吧?”永历依然轻轻地问。

吴三桂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恍惚见到这个酷似崇祯皇帝的年轻人脸上的疑问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一连声地应道:“是!”“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清了永历长叹一声:“说什么都无益了!只是朕本是北人,想见到十二陵再死,这,你总能做到吧?”

他又勉强应了一声。永历轻轻向他挥挥手,让他退去,他却站不起身来,只好由卫士上来把他搀扶出去。

自这天以后,吴三桂再也没有见过永历。四个月之后,他不顾别人的反对,没有把永历押赴北京,而是在昆明城外的篦子坡把他缢杀了。

十三

吴三桂不想再叛变了。他在云南的日子过得挺不错,他真的别无所求了。

他喜欢云南这地方,这里四季如春,天蓝得一尘不染,和内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离辽东很遥远,离北京也很遥远,远到他似乎可以将它们忘却。这两处埋藏了他那么多复杂记忆的地方,他真希望能够不再想起。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吴三桂现在所得到的,已经超过了他最奢侈的想望。现在,他是天下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云南的几千里土地上所有金帛子女都为他所有,他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人生一世,他还能有何求呢?

在昆明,他次第建起了三座宫殿。天下所有的珍玩宝器和人类所能想出的所有的享乐花样他几乎都可以拥有和尝试。昔日的风流将军此时更加风流狂放:

三桂在滇中奢侈无度,后宫之选,不下千人。三桂公余,召幕中名士宴会,酒酣,三桂吹笛,宫人以次唱和。旋呼赏赍,则珠宝金帛堆陈于前,宫人憧憧攘取,三桂顾之以为笑乐。三桂不善书,然每喜临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谓列翠轩者,厅事五间。春秋佳日,三桂辄携笔坐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诸人环视于侧,鬓影钗光,与苍翠之色互相辉映。厕身其中,殆无异蓬壶阆苑矣……

玩过奢侈玩高雅,吴三桂已经五十二岁了,却愈加裘马清狂。昔日占据了他全部情感世界的陈圆圆现在已不能享专房之宠,青春年少不再,他要抓紧剩下已经不多的时间恣意享受,尽情追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的巨大付出做出补偿。

不过,吴三桂毕竟是吴三桂。虽然嬉游无度日日笙歌,可在世人眼里他却仍是位贤明仁义的王爷。虽然跺一跺脚云南都要抖一抖,可他却是一副宽厚长者的形象。平时和衷御下,和蔼可亲。与人计事,相对如家人父子。人有诘难,益喜与之交往。文武官员每以公事拜谒王府,府中必于规制之外,备饭款待。上至督抚下至守令甚至小吏,逢年过节都能得到王爷的丰厚馈遗。巡抚袁懋功内召返京,吴三桂以十万金相赠;继任巡抚李天浴患病,他竟不拘王爷身份,亲至府中视疾,以示眷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