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20/26页)

德川的逻辑与克劳塞维茨的逻辑并不一致。虽然克劳塞维茨显然相信自己对战争性质的分析不涉及价值观,但是他依然受到了当时欧洲人信念的影响,即人类本性愿意参与“政治”或“政治活动”,政治根据其固有的性质是不断发展的,确切地说是“不断进步的”。天生保守、坚持原则、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威灵顿勋爵对世事发展极为不满,恰好为这一主张提供了反证。的确,克劳塞维茨似乎把政治看作自成一体的活动,是理性的形式和情感的力量的交会处;在政治中,理智和感情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而文化——那承载了每一个社会共同的信仰、价值观、团结、神话、禁忌、规则、习惯、传统、言谈举止和思维方式、语言和艺术表达的巨大载体——却无足轻重。德川幕府的反应证明克劳塞维茨大错特错,并充分表明,在战争的众多属性中,文化自我延续的手段可能应该算上一个。

没有战争的文化

克劳塞维茨相信占据首要地位的是政治,而不是文化,这并非他的一己之见。自亚里士多德以降,所有西方哲学家都持此立场。克劳塞维茨在他有生之年亲眼看到,伏尔泰和卢梭这些仍然在世的哲学家提出的纯粹的政治观点起到了抵制巴黎民众的激情和偏见的作用,这进一步加强了他的信念。克劳塞维茨所了解的战争和他亲身参加过的战争是法国大革命的战争,他所寻找的促成和引发战争的“政治动机”至少在战争开始时总是存在的。欧洲的君主制国家有理由担心法国大革命会威胁到君主制,战争看起来明显的是“政治的继续”。

还必须认识到,作为历史学家的克劳塞维茨没有任何参照来指引他注意文化因素在人类事务中的重要性。他效仿的主要历史学家都没有采用比较历史学的研究方法,而文化史正是从比较历史学中衍生出来的。以赛亚·伯林爵士在一篇向比较历史学之父詹巴蒂斯塔·维柯致敬的文章中,恰如其分地总结了启蒙运动的精神,说它是一种信念,相信“找到了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能够解决自古以来困扰着人类的根本性问题,即如何确定各个领域的知识哪些是真理,哪些是谬误”。

启蒙运动最伟大的宣传者伏尔泰虽然提倡扩大历史研究的范围,把社会和经济活动及其效果也包括进来,但他强烈认为,研究历史时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人类成就的高峰,而不是谷底……伏尔泰问道:“如果你们只能告诉我们,在奥克苏斯河或伊克萨蒂斯河的岸边,一个野蛮人继承了另一个野蛮人的位子,那么你们对公众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既然伏尔泰都这么说了,克劳塞维茨又凭什么不赞同呢?在他去世后的19世纪那几个十年内,德意志历史学家在对历史和政治的研究中率先使用了比较的方法,但在克劳塞维茨的有生之年,启蒙运动的思想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他写道:“因此我们看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战争视为独立的事务,而应把它看作政治工具;只有采取了这种观点,我们才不致得出与所有军事史背道而驰的结论。”这是多么纯粹的启蒙运动理念,多么典型的伏尔泰式的观点。

然而,伏尔泰对奥克苏斯河岸上发生的事件藐而视之,使克劳塞维茨的理论因此而有了缺陷。军事历史学家现在认识到,奥克苏斯河之于战争,正如威斯敏斯特宫之于议会民主,或巴士底狱之于革命。奥克苏斯河是把中亚与波斯以及中东分隔开来的一条河,在它的岸边或附近,人类学会了驯服马匹,给马套上缰绳让它拉车,最后是跨上马鞍纵马驰骋。从奥克苏斯河边,征服者的铁骑横扫中国、印度和欧洲,建立了“战车帝国”。世界上两次无可争辩的作战革命之一的骑兵革命就发生在奥克苏斯河边。匈奴人、阿瓦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一波又一波的中亚征服者和抢掠者越过奥克苏斯河闯入西方世界。在奥克苏斯河以北的撒马尔罕,最残暴、最破坏成性的骑兵首领帖木儿开始了他的恐怖统治。早期的哈里发从奥克苏斯河流域招募奴隶兵,奥斯曼苏丹也不例外。1683年奥斯曼军队对维也纳的封锁威胁到了基督教世界的心脏地带,是克劳塞维茨时代人们记忆中最具破坏性的军事行动。任何战争理论若是不把奥克苏斯河考虑在内,必定是不完整的。尽管如此,克劳塞维茨还是提出了这样的理论,结果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一种激进的观点认为,克劳塞维茨对大战中的屠杀即使不能说直接负责,至少也应负次要的责任。比如,英国历史学家B·H·利德尔·哈特指责他提倡使用人海战术发动大规模进攻,把那说成是赢得胜利的关键。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克劳塞维茨却被奉若神明,被吹捧为最伟大的军事思想家,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对他重新燃起的敬慕由此可见一斑。冷战时期的书斋谋略家宣称,在随时可能发生核冬天的一片阴霾之中,克劳塞维茨是指向普遍真理的一盏明灯。他们对批评克劳塞维茨的人报以轻蔑,比如,把利德尔·哈特对克劳塞维茨的批评斥为“拙劣的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