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第19/29页)
回头看去,伤亡率的激增很容易找到技术上的原因。比起火药造成战争“胜负难分”的18世纪,无论是士兵手中的枪支还是辅助作战的机关枪和大炮,火力都增加了几百倍。据统计,死亡人数与发射的子弹的比例(不算大炮)从1/200下降到1/460。但是,火枪手最多每分钟发射3次,对垒的两军军力很少超过50000人;即使如此,几分钟的交火造成的伤亡通常也会引起一方或另一方惊慌后退,指挥作战的将领也正是希望通过造成敌方的惊慌来夺取阵地。到1914年,步兵的步枪每分钟能发射15发子弹,机关枪每分钟发射600发子弹,大炮每分钟能射出20发装满钢珠的炮弹。当步兵掩藏在战壕里的时候,大部分火力都白白浪费掉了,但他们一旦发动冲锋,如此猛烈的火力就有可能在几分钟的时间内消灭整整一个营的1000人。1916年7月1日第一纽芬兰团就遭到了这样的厄运,许多其他部队的损失也同样惨重。而且,在这样密集的弹雨中逃无可逃,因为需要经过几百码宽的死亡区才能逃回战壕。因此,士兵被猛烈的火力紧紧地压制在地面上,如果受了伤,经常只能慢慢等死。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高级指挥官想方设法在其他地方采用间接的方法来克服火力在前线造成的僵局,但均告无效。尤其是自60年前铁甲船取代了木制船以来,投入了巨额资金建造海军舰队,但舰队在大战中的作用却微乎其微。我们已经看到,木船组建的舰队借助欧洲的火药技术,无论在近海还是远洋都耀武扬威。欧洲的海洋大国驾驶着木船舰队征服了远方的民族,那些人即使获得了火药武器,在文化上也不适应面对面地抵抗欧洲人。
在欧洲的近海,各个海洋大国——其中首屈一指的是英国——不仅建立了对贸易通道和关键战区的长期统治权,而且娴熟掌握了有效支持陆上军队的手法,主要是通过封锁敌方和为己方运输后勤供给。德国就是怀着这个目标在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和英国展开了建造无畏级战舰的竞赛,结果两国的海军各自增加了几十艘战舰(1914年,英国有28艘无畏级战舰,德国建了18艘),能够在20英里开外互相摧毁。德国海军参谋部希望在北海攻英国海军于不备,给英军以毁灭性打击,以此打通从北海出海的通道,攻击大西洋的贸易航线,破坏英国的商业。德国为此做的努力,特别是日德兰海战(1916年5月),没有成功,自那以后只能在自己的基地附近航行。在使用其迅速扩大的潜艇舰队对英国进行反封锁方面,德国倒是屡屡得手;1917年,德国潜艇击沉商船前连警告都不发,但后来英国海军部恢复了18世纪的做法,用军舰为商船队护航,限制了德国潜艇的活动。
英国企图重新起用传统的两栖战略,用海军把远征部队运送到敌人海防薄弱的地方,并从那里给自己的部队补给,可是在它唯一试用此法的地方——土耳其的加利波利(Gallipoli,1915年4月)——却遭到严重败绩。新近和德国结盟的土耳其守军表现出了他们300年前令基督教欧洲闻风丧胆的勇猛,也证明他们熟练地掌握了新的火力技术。在加利波利,岸上的火力打败了海上强国。
在协约国和德国在法国西部战线上的猛烈交火中,海上战略力量最终起到的作用主要是确保美国的增援部队安全渡过大西洋。1918年,美国军队的到来使斗志消沉的法国人和难以支撑的英国人重新燃起了信心,却使德国人大为沮丧,他们那年春夏时分发起的5次“赢得战争”的攻势都被匆忙组织起来的防卫抵挡住了。1918年10月,德国人终于显示出前一年弥漫于法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甚至英国人中间的厌战迹象。德军所有的步兵部队和敌人一样,兵员业已换补了两遍,甚至三遍。尽管他们在东方战线上打败了俄军,在其他战线上也赢得了一系列胜利,击败西方国家似乎指日可待,但是,他们不再愿意做更多的、似乎越来越没有意义的牺牲。11月,在士兵无力再战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德军最高指挥部签署了停战协定。
事实上,所有交战国都已师老兵疲。他们的苦难有敌人带来的,也有自找的。1914年大战爆发时,民众都热烈拥护;他们送自己的孩子上前线,相信他们不仅会打胜仗,还能赢得荣誉;相信战士们一定会头戴桂冠凯旋,那将证明他们对普遍兵役制的信任和对战争的投入是多么明智。战争彻底打碎了这个幻想。“全民皆兵”这个作为征兵政策基础的理念其实是建立在对人性潜力的根本性误解之上。
尚武民族也许个个都是战士,但他们作战时非常小心地避免与敌人直接或长时间接触;如遇敌人顽抗,就会脱离战斗或后撤,认为那是可以允许的合理做法;不执迷于展示无谓的勇气;仔细衡量暴力是否有实际的效用。希腊人表现得更加勇敢,但他们虽然发明了面对面作战的方法,却并没有把作战的道德守则提高到必须达到克劳塞维茨式完胜的程度。后来继承了他们衣钵的欧洲人也对作战的目标有所限制,罗马人作战是为了巩固自己文明的地盘,主要通过确立可以防守的边界——这也是中国人军事思想的实质,而罗马之后的欧洲尽管战事频仍,但基本上是为了争夺在界限分明的领土内部的权力。到了火药时代,国家间的战争仍然以争夺权力为目的,尽管形式发生了变化。宗教革命中表现出来的宗教上的分歧固然加剧了争斗,但新教徒只是对已经存在的权利提出质疑,并未为自己要求新的权利。另外,在所有的争斗中,交战方从未幻想过要动员起全体男性国民参加战斗。首先,劳动力密集的农业不允许这样做,而且也没有这样的财力;即使在物质上可以做到,1789年前的社会也一致把当兵视为极少数人的职业。人们正确地认为,打仗这么残酷的事情只有少数人干得了,包括因社会地位决定天生要做武士的人,还有在社会上无法立足,无奈只能从军的人;无论是雇佣军还是常备军,都是无业贫民,甚或不见容于社会的犯罪分子麇集的地方;他们被认为适合当兵,因为他们在和平生活中也会遭受同样的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