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文经学与扬雄、王充(第7/7页)
王充此意,本以破世俗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说。《论衡》述世俗之说曰:
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无贵贱贤愚,莫谓不然。(《福虚篇》,《论衡》卷六页一)
又曰:
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祸虚篇》,《论衡》卷六页六)
此世俗之说,王充论之曰:
凡人操行,有贤有愚,及遭祸福,有幸有不幸。举事有是有非,及触赏罚,有偶有不偶。并时遭兵,隐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伤。中伤未必恶,隐蔽未必善,隐蔽幸,中伤不幸。俱欲纳忠,或赏或罚;并欲有益,或信或疑。赏而信者未必真,罚而疑者未必伪。赏信者偶,罚疑者不偶也。孔子门徒七十有余,颜回蚤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犹不幸,则知长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蝼蚁行于地,人举足而涉之,足所履,蝼蚁苲死;足所不蹈,全活不伤。火燔野草,车轹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举火行有适然也。(《幸偶篇》,《论衡》卷二页一)
行善者不必有福,为恶者不必有祸。人之受祸受福,全视其遭遇有幸有不幸。王充若只就此点立论,则与其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及人生观相合,与事实亦相符。但王充立论,尚不止此。以为人之幸不幸之遭遇,皆命中所已定。《论衡·命禄篇》曰:
凡人偶遇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富贵贫贱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故夫富贵若有神助,贫贱若有鬼祸。……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命则不可勉,时则不可力。(《论衡》卷一页八至九)
不独个人有贵贱祸福之命,国亦有盛衰治乱之命。《论衡·命义篇》曰:
宋、卫、陈、郑,同日并灾。四国之民,必有禄盛未当衰之人。然而俱灾,国祸陵之也。故国命胜人命,寿命胜禄命。(《论衡》卷二页四)
推此义,则国之盛衰治乱,皆由于“国命”,而与治国者之贤愚能否,无关也。《论衡·治期篇》曰: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所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能损益。(《论衡》卷十七页十四)
由斯而言,则个人之贫贱祸福,一国之治乱盛衰,皆有其命。《论衡》又谓:“众星在天,天有其象。”人“得富贵相则富贵,得贫贱相则贫贱”。(《命义篇》)又谓人之命可于其骨相见之。(《骨相篇》)此所说之命,与儒家道家所说之命,俱不同。孟子谓:“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万章》上)荀子谓:“节遇之谓命。”(《正名篇》)庄子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间世》、《德充符》)又谓:“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人生遭遇有幸有不幸,求其所以如此之故而不可得,遂曰,此命也。所谓“节遇”,所谓“莫之致而至”者也。上所引,《论衡·幸偶篇》所说,即与此同意。但就别篇所说,则一人或一国,皆有其先决定的命运。此人之贫贱祸福,此国之兴衰治乱,皆其先决定的命运之实现,人力丝毫不能改变之。此所谓命,正世俗所谓命,其中颇有迷信之分子。王充于此,盖亦未能免于世俗之见也。
王充虽攻击阴阳家之学,然亦主有符瑞之说。《论衡·宣汉篇》历举汉代所现符瑞,几几乎阴阳家之说矣。以“疾虚妄”,立论务求实证之王充,亦主有其所谓命,并主有符瑞之说,可见时代影响之大,虽特异之士,亦有时难自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