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象山、王阳明及明代之心学(第12/12页)
所谓不著于有者,即是任心自然流行,如阳明所谓:“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无留染”者。(见上第六节第七目引)若龙溪仅说至此,阳明自可以承认。所以《天泉证道记》谓阳明亦以四无之说为一种教法。不过龙溪更进引禅宗之言,以说明其主张。如云:
夫何思何虑,非不思不虑也。所思所虑,一出于自然,而未尝有别思别虑,我何容心焉。譬之日月之明,自然往来,而万物毕照,日月何容心焉。……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恶,却又不断百思想。”此上乘之学,不二法门也。(《答南明汪子问》,《全集》卷三页十五)
又云:
一念明定,便是缉熙之学。一念者,无念也,即念而离念也。故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趋庭谩语》,《全集》卷十五页三十七)
能如此修养,则可脱离生死轮回。龙溪云:
人之有生死轮回,念与识为之祟也。念有往来;念者二心之用,或之善,或之恶,往来不常,便是轮回种子。识有分别:识者发智之神,倏而起,倏而灭,起灭不停,便是生死根因。此是古今之通理,亦便是现在之实事。儒者以为异端之学,讳而不言,亦见其惑也已。夫念根于心;至人无心则念息,自无轮回。识变为知;至人无知则识空,自无生死。(《新安斗山书院会语》,《全集》卷七页二十二)
所谓念息者,即“无念”,亦即“即念而离念”也。至于识与知之区别,龙溪云:
“知无起灭;识有能所。知无方体;识有区别。譬之明镜之照物,镜体本虚,妍媸黑白,自往来于虚体之中,无加减也。若妍媸黑白之迹,滞而不化,镜体反为所蔽矣。镜体之虚,无加减则无生死,所谓良知也。变识为知,识乃知之用;认识为知,识乃知之贼。”(《金波晤言》,《全集》卷三页十三)
由上所言,则识即知之著于有者。若识不著于有,则即是无知之知,即识变为知矣。
以上所述龙溪之修养方法,本与明道《定性书》及阳明动静合一之说,大端相同。惟以为如此乃可免于生死轮回,则为明道阳明所不言者。阳明云:“佛家著意于脱离生死,仍于本体上著些子,便不是他虚空本色。”(见上第六节第四目引)此为宋明道学与佛学之一根本不同之点。龙溪竟混同之,不惟为近禅,恐亦即是禅矣。故在龙溪心目中,儒佛老之学,根本无异。龙溪云:
三教之说,其来尚矣。老氏曰虚,圣人之学亦曰虚。佛氏曰寂,圣人之学亦曰寂。孰从而辨之?世之儒者不揣其本,类以二氏为异端,亦未为通论也。(《三教堂记》,《全集》卷十七页八)
此等见解,殆将宋明道学之一重要立场,根本取消,而使人复返于魏晋人对于儒佛老之态度矣。
由上观之,则龙溪诚为更近禅矣。但谓心斋更近禅,则梨洲所说似与事实不合。心斋后学,如梨洲所举颜山农等,诚为近禅。梨洲述山农之学云: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为明珠,原无尘埃,有何睹闻,著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而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泰州学案序》,《明儒学案》卷三十二页一)
但此等见解,心斋未尝言之。心斋对于格物之解释,世称为淮南格物说。其说以为:“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犹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遗集》卷一,东台袁氏铅印本,页十六)天下国家皆物也,以己身之矩,正天下国家,即格物也。故心斋之学,注意于己身之行为。其所作《王道论》,根据《周礼》,提出实际致太平之办法,(《遗集》卷一页十七)其学不惟不近禅,且若为以后颜习斋之学作前驱者。盖阳明之学,有知行合一之教,黄梨洲云:
先生(阳明)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姚江学案序》,《明儒学案》卷十页一)
若与阳明之学以如此平易的解释,则与以后颜习斋等所主张相近矣。习斋等所努力者,即是注重行“以救空空穷理只在知上讨个分晓之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