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6/11页)

胡先生改《商颂·玄鸟》“大糦是承”为“大艰是承”。其理由因为,“殷自武丁以后,国力渐衰,史书所载,已无有一个无所不胜服的‘武王’了”。故以为“此诗乃是一种预言。”“这个未来的武王,能无所不胜。能用‘十乘’的薄弱武力,而承担大艰。”(《集刊》页二五七至二五八)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说,关于武王之一点,旧注中本来有些解释,不必改字,可以讲通。而且现在用甲骨文材料,研究殷史者,已发现在殷之末世,还有一个武功很大之时期。(看董作宾先生《甲骨文断代研究》,《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上册页三六六至三七三;吴其昌先生《丛甲骨金文中所涵殷历推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三分页二九七至二九九)并不如胡先生所说:“武丁以后已无一个无所不胜服的武王了。”颂之为体,乃铺扬过去功德,以发皇先烈者。其叙过去功德,或有不实之处。但若以将来幻想,纳入颂中,恐无此例。

九 【论孔子是否“与殷商有一种密切之关系”】

其余胡先生所举之例,不过皆只足以证明孔子之自命不凡,及当时人之以他为圣人;不足以证明殷民族有什么悬记。而且孔子虽自命不凡,他却仍不离乎儒之态度。此点所谓儒之态度,是指儒之必须“依人成事”之一点而言。儒本是预备为人所用之一种人。到后来其中虽有自命不凡者,不仅以教书相礼自满,而以继往开来,平治天下自命,但欲达其目的,仍必有人用之方可。孔子周游列国,游说干君,无非望人之用之。甚至于有些陪臣,如费之公山弗扰,及中牟之佛肸对鲁之季氏、晋之赵氏,宣布独立之时,来召孔子,孔子也打算去。他一生志愿,在于学周公。周公是否继武王而称王,本是一个问题。但在儒家之传说中,周公只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相。孔子只以周公自许,因为他始终自处于为人所用之地位。他固然也说“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也可以说他有学文王之意,不过这是就“文”说,即就文王在儒家传说中在文化上之地位说。在儒家传说中,文王为古代文化学术之继承者,如孟子所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公式中,以文王继汤,是其例。孔子在文化学术方面,欲继文王之“道统”;在政治方面,欲有周公之建树。所以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所以必为东周者,因东周乃周公之建树也。孔子心中,必常想慕周公,故不“梦见周公”,即自叹其衰也。(《论语·述而》)孔子始终自处于为人所用之地位,他将死时,“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檀弓》)之言,更可证明此点。他虽有“天下宗予”之野心,而“天下宗予”仍须靠明王之兴。若“明王不兴”而因之天下不能宗他,他亦只好付之长叹而已。此不足为孔子病,因原来之儒,本是为人所用之人也。不过若以孔子为应悬记而生之救世主比之耶稣,则此耶稣未免太“乏”了。

傅先生亦以为“孔子儒家与殷商有密切之关系”。(《集刊》页二八八)其理由为(一)《檀弓》述孔子将死时之言,“自居殷人”。(二)孔子常言夏、殷、周,可见其“对于殷周,一视同仁。所谓从周,正以其‘后王灿然’之故,不曾有他意”。(三)孔子欲为东周,自比文王,“有继周而造四代之意”,无“矢忠于周室之心”。(四)“孔子自比于老彭,老彭是殷人,又称师挚,亦殷人,称高宗不冠以殷商字样,直曰:‘书曰’称殷三仁,尤有余音绕梁之趣。”(《集刊》页二八七至二八八)按孔子本是殷人,他说他自己殷人,不过报告事实,不见得有什么重要意义。孔子以为,“三人行,必有我师;”(《论语·述而》)“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论语·公冶长》)所以他一生愿学之人甚多。《论语》:“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孔子无所不学,所以亦无常师。但其学人,多不过取其一端。例如他自比于老彭,不过是取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之一端。至其平生整个志愿,则为学文王周公,所谓“文武之道”,如上文所说。为什么他自比于老彭,即为对殷之好意,而学文王周公,则为对周之不忠呢?称高宗不加殷商,则因承上文“《书》云高宗谅阴”而言。且古时称人,不一定必带其国号。如言禹不必言夏禹,言桀不必言夏桀,言尧不必言唐尧,言汤不必言商汤,此例甚多。至于言“殷有三仁”乃普通尚论古人,不必有什么故国之思。孔子不但言“殷有三仁”,且言“周有八士”,(同见《论语·微子》)其例一也,不过傅先生在此点之主要意思,确可引人注意者,即孔子对于周制,亦常有改善之之意及其不完全矢忠于周室。不过我们如注意两件事,即可知此一点并没有什么奇怪。我们知道,秦汉以前,中国并没有像以后之真正统一,所谓殷周之王,实是介乎后世之所谓王与霸之间。例如我们说夏殷亡国了,其实尚有杞宋在,对于周室,“有不纯臣之义”,不过是名义上的服从。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人对于周室之忠,决不能如后世一般人对于后世之天子之忠一样。而孔子讲起三代来,有“一视同仁”之样子,亦是不足为奇的。我们又知孔子之时,已是周室不振,“王纲解纽”之时代,孔子处此绝续之交,要想有点更改,亦是当然的;以后诸子,无不如此。不过孔子之志事,仍不过是学周公,上文已详。又孔子之欲应公山弗扰及佛肸之召,在当时孔子之地位,本来是不生道德问题的。下文另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