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儒墨补(第2/4页)
至于墨家之团体以外之其他无主义的武士团体,先秦书中,亦间有述及者。《吕氏春秋》说:“昔者秦缪公乘马而车为败,右服失而野人取之。缪公自往求之。见野人方将食之于岐山之阳。缪公叹曰:‘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余恐其伤汝也。’于是遍饮而去。”后一年秦晋韩原之战,“晋人已环缪公之车”。“野人之尝食马肉于岐山之阳者三百有余人,毕力为缪公疾斗于车下,遂大克晋。”(《仲秋纪·爱士》)此三百余人,似即是一种武士团体。此段我在《原儒墨》中未引,因为此所谓野人安知非即乡下农民,先时吃过缪公马肉,后而被征发应战者。由此言之,则此所谓野人,不必即是武士。不过缪公所失马不过右服一匹,安能供三百余人之食?且农人食马,何必去岐山之阳?或者食缪公之马者,乃一三百余人之流动武士团体,缪公不罚此团体而又赐之酒。及韩原之战,此团体之武士从战,因感激而特别奋勇。其食马与从战皆团体的行动。如此解释,亦尚合理。
盗跖似乎也是一个武士团体之首领。《庄子·盗跖》说盗跖是柳下惠之弟,“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此说虽不必可靠,但其人总在孟子以前或其同时,因为孟子曾说及他(《孟子·尽心上》)。他的“从卒”虽未必即有九千,但亦必有相当之众。他所领导之团体之内部,是极有组织的。《吕氏春秋》说:“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仲冬纪·当务》)他的团体之内部组织,是道德的,所以《庄子·胠箧》说:“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尤可注意者,即其在团体内实行“分均”,此即所谓“有福同享,有马同骑”,乃武士团体中所有之道德也。因讲墨子而连及盗跖,似乎不伦不类。但依我们的看法,墨子与盗跖实乃武士之两极端代表。盗跖如受了“招安”,“改邪归正”,率其徒众“到边疆上一枪一刀,图个封妻荫子”,他便成为普通的武士。他如再进一步,计划把他的团体内所行之道德,推行于全社会,并依其主义参加战事,他便成为墨子。
上所述系有组织可见之武士团体。此外武士之以个人著名者甚多,如孟子所称之北宫黝、孟施舍,俱以善“养勇”得名。又《吕氏春秋》说:“齐之好勇者,其一人居东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于涂,曰:‘姑相饮乎?’觞数行,曰:‘姑求肉乎?’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为?’于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仲冬纪·当务》)此以自己之肉,“与朋友共”,实行武士道德之极端的例也。《吕氏春秋》又说:“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衣哉?’戎夷太息叹曰:‘嗟乎!道其不济矣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恃君览·长利》)此乃一未得志之士之流浪图,观戎夷之“遂解衣与弟子”,知其先之不欲解衣之真“为天下惜死”。其命弟子解衣,及后自解衣,皆实行一切“与朋友共”之道德。此段虽未明言戎夷为武士,但就其言行观之,似可以为其是。
大概在晚周无论文士武士,均只称为士,或均可只称为士。士在当时,本为以卖技艺材能为糊口之人之通称。此等技艺材能,大别为文武两途,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者。此等人在社会上之地位,比一般庶民高,故往往与庶民分别言之。如《管子》谓,“官长任事守职,士修身功材,庶人耕农树艺”。(《五辅》)《荀子》谓:“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议兵篇》)但若以民指非君上非贵族之人,则士亦为民而居其首,所谓士农工商者是。《管子·小匡》及《国语·齐语》所说士农工商,各“定”其“居”、各“成”其“事”之制度,虽不必系齐桓公及管仲所真已施行者,然其议论乃承认当时社会之新兴事实,乃当时新社会之反映,则可断言。此新社会乃以后二千余年社会之轮廓,截至清末止,其中虽有小变而大体则仍旧也。所须注意者,即先秦所谓士,可指文士亦可指武士。《管子·问》说:“问士之有田宅,身在陈列者,几何人,余子之胜甲兵,有行伍者,几何人。”孟子谓齐宣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孟子·梁惠王》)墨子谓:“昔者越王勾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墨子·兼爱下》)此所谓士皆武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