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儒墨补(第3/4页)

墨子非斗,似与武士不合。然见侮则斗,乃士之道德,非只武士之道德。《吕氏春秋》谓:“齐王谓尹文曰:‘寡人好士。’尹文曰:‘愿闻何为士。’王未有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齐王曰:‘此真所谓士矣。’尹文曰:‘王得若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于庙朝中,深见侮而不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否!夫见侮而不斗,则是辱也;辱则寡人弗以为臣矣。’”(《先识览·正名》)见侮则斗,乃士之一重要道德,儒家仍主张士须有此道德,故“子夏之徒”谓墨子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墨子·耕柱》)墨子主张非斗,宋柽更进而主张“见侮不辱”。但吾人不能因此而否认墨家之出于士,故亦不能因此而否认墨家之出于武士。且斗为个人之自由行为。墨子注重纪律组织,其先儒家而非斗,或即因此,亦未可知。

墨家非斗,而战国后期之侠则极好斗。见侮则斗之道德,侠最能行之。墨家有有组织之行动,而侠之行动,则多属个人的。韩非子曰:“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韩非子·六反》)又曰:“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故“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此等之侠,乃武士之一种。在《原儒墨》一文中,我以侠士指武士,就侠之一字在当时之意义言,实有未当。但就后来侠之一字之一般的意义言,则求一字与儒相对,可以表示武士之特性者,实以侠字为较适。司马迁曰:“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记·游侠列传》)此为侠字在后来所提示之一般的意义,而武士之美德特性,已大半可以表示。此所以在《原儒墨》一文中,以侠士与儒士对称也。

为免除误会计,《原儒墨》一文中所谓侠士,可直以武士称之。《淮南子》引楚人佽非之言曰:“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不可劫而夺也。”(《道应训》)是武士亦已有之名词。

但武士之名,究为少见,而儒之名则常见。虽在许多地方,士明指武士,然武士之名少见之事实,似究可证明在先秦社会中,武士与儒士,不能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关于此点,吾人须注意者,即中国书中关于社会情形之记载,向来极少。先秦书中即言及儒亦多系指儒家之儒,而非指儒家所自出之儒士之儒。在先秦书中,若除去儒家之儒,则儒士之儒亦未为甚多见。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以为诸子皆出于士之阶级,而士之阶级之兴起,乃由贵族政治之崩坏,在官专家之失业。但若果如此,则在官专家之众,宜莫过周室。如此则诸子之兴,应在王室所在之地,何以远在邹鲁?关于此点,有两点可说:就第一点言之,周室王官虽最完备,专家虽最多,但宗周残破,文物丧失;东迁之后,王室规模,已不如前。鲁为周公之后,文物完备,未经残破。宗周灭后,鲁为东方文化中心,实为应有之事。就第二点言之,则一种历史上大运动之兴起,固为环境时势所造成,而领袖人物,亦关重要。诸子家学之兴,孔子开其先路。孔子为鲁人,故邹鲁为儒家之根据地。以后诸家,均直接间接受儒家之影响,故对于诸子之学之兴,邹鲁居重要地位。

在《原儒墨》一文中,我以为昔日在官之专家,如祝宗卜史,礼官乐工,而今失职者,或为昔日之贵族而今失势者,此等上层失业之流民,多成为儒士;其原业农工之下层失业流民,多成为武士。但在贵族政治未崩坏以前,出兵打仗,贵族即是将帅;且就世界历史之一般通例观之,掌统治权之贵族,必勇敢善战;何能谓周末失势贵族,多能文而不武?关于此点,吾人须注意者,即掌统治权之贵族,其取得统治权,原凭优势武力。故在其统治之初,仍保持其勇敢善战之特性。但其享受既久,日趋堕落,视战争为畏涂,而逐渐失其打仗之技能;此在历史上例证甚多。《左传》记齐鲁长勺之战谓“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庄公十年)人若世代“肉食”,久之未有不“鄙”者。然既“鄙”之贵族,虽已失其祖宗之“真才实学”,然其礼仪娴熟,言谈漂亮,则或有过其祖宗者。及其失势以后,若凭其对于礼仪文辞之知识以糊口,则即成儒士。至于社会下层之人,对于所谓教育,既无缘领受,一旦失业,惟有卖其体力,以为糊口。在非工业社会之内,卖体力之市场有限。失业之穷人,一部分惟有当兵与当匪,此情形盖自古已然,非止于今为烈。当兵之社会下层之人久之专以此为职业,即成为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