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三(第10/19页)
湖口县楚军水师昭忠祠记
咸丰八年七月,国藩将有事于浙江。道出湖口,广东惠潮嘉道彭君雪琴,方庀局鸠工,建昭忠祠于石钟山,祀楚军水师之死事者,告余具疏上闻。八月疏人,报可。明年七月,国藩将有事于四川,再过湖口,则祠工已毕。祀营官萧节愍公捷三以下若干人,后楹祀勇丁若干人。其东为浣香别墅,前日听涛眺雨之轩,后曰芸芍斋。斋后傅以小亭曰且闲亭,亭下有小池。度梁而南,穿石洞东出,曰梅坞。迤西少陟山,曰锁江亭。其西绝高,曰观音阁。阁外曰魁星楼,僧徒居之。又西曰坡仙楼,刻苏氏《石钟山记》其上。凭高望远,吐纳万景,一草一石,焕然增新矣。
当楚军水师之初立也,造舟始于衡阳,大战始于湘潭。其后克岳州,下武昌,大破田家镇。今福建提督杨君厚庵与雪琴暨诸君子,喋血于狂风巨浪之中,燔逆舟以万计,转战无前,可谓至顺。其后官军深入彭蠡之内,贼乘水涸,大塞湖口,遏我舟使不得出。于是水师有外江内湖之分,内者守江西,外者援湖北,然若割肝胆而判为楚越,终古不得合并。至咸丰七年九月,攻克胡口,两军复合。盖相持三年之久,死伤数千人之多,仅乃举之。
方其战争之际,炮震肉飞,血瀑石壁。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以求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及夫祠成之后,裸荐鼓钟,士女瞻拜;名花异卉,旖旎啾呛;江色湖光,呼吸万里;旷然若不复知兵革之未息者,又何乐也!时乎安乐,虽贤者不能作无事之颦蹙;时乎困苦,虽达者不能作违众之欢欣。人心之喜戚,夫岂不以境哉!吾因是而思夫豪杰用兵,或敝一生之力,掷千万人之性命,以争尺寸之土,不得则郁郁以死者,宁皆忧斯民哉!亦将以境有所迫,而势有所劫者然也。若夫喜戚一主于己,不迁于境,虽处富贵贱贫,死生成败而不少移易。非君子人者,而能庶几乎?余昔久困彭蠡之内,盖几几不能自克。感彭君新构此祠,有登临览观之美,粗为发其凡焉。
武昌张府君墓表
君讳以诰,字兢安,号经圃,湖北武昌人。生而祗慎鞠躬,容仪几几,与人无疏戚,必先遂其所好而后己以听之。所遇和顺,则曰:“彼实宥我,余非能善此。”不顺,或有曲艰隐抑,则曰:“我之咎也,彼何罪?”即非礼相加,尤不肖,益泊然避之。即严事我,尤卑贱,尤磬折,与之钧等。远近从之者,洎未尝见其有所抵触拂戾也。
曾祖斯锟。祖维沧,国子监生。考本用,岁贡生,广济县学训导。训导君既以能文鸣于时。生二子,长曰以谟,成嘉庆戊辰进士。君以少子承父兄之业,折节力学,尤善为制举之文,每掏一篇,目营四海,精骛九天之上,不可得而究也。徐而洗心冥默,若无可言。往往凿险钩深,归诸平淡,无有窕声曼色。坐是屡摈于有司,君亦不少变以求速化。其为之益勤,自《七经》、《孟子》,下逮有宋诸儒者之说,莫不钻研,以是泽其文,训其徒友;亦以是行之于宗族乡党。里有贫不能举婚丧者,别差等周之。宿负逋租,无多寡壹蠲之。乞人有强暴者,群乞拥之山中,将椎杀之。一人寤曰:“此张某家墓地也。张公长者,无以讼事污累长者。”相与徙之他所,主者果大困。于是识者叹君之德感及于顽族矣。
道光四年八月望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三。配余孺人。子二:善墉,县学生;善準,岁贡生。孙成,县学生;裕铭、裕钧,县学廪生;裕镇,裕钊,道光丙午举人。诸子孙皆以文行绍其家学,而裕钊贤而能古文,日昌大不可量。君以道光十七年三月壬辰,葬于大冶县杉木桥东之张家山。凡二十二岁。咸丰九年,裕钊致父之命,乞余表其墓。
自制科以《四书》文取士,强天下不齐之人,一切就琐琐者之绳尺,其道固已隘矣。近世有司,乃并无所谓绳,无所谓尺。若闭目以探庾中之豆,白黑大小,惟其所值。士之蓄德而不苟于文者,将焉往而不黜哉?余为述一二,以彰君之懿行,亦深讥当世君子。有衡文取士之责者,尚知警焉。
翰林院庶吉士遵义府学教授莫君墓表
君讳与俦,字犹人,一字杰夫,贵州独山人,先世居江南上元县。有名先者,明宏治时,从征都匀苗,因留守家焉。三传至如爵,累官游击,君高祖也。祖嘉能;考强,州学附生。两世皆以君贵,敕封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妣皆封孺人。
君少随兄与班读书发闻。兄没,持期服不与有司之试。旋以州学廪生,中嘉庆三年举人。明年己未,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为纪文达公及洪编修亮吉所器异。六年,散馆,改知县,署四川茂州事。徙盐源县知县。县俗,富人好买无征之田,贫人鬻产,售九存一,仍输全赋,久辄逃亡。君按籍责赋富人,而贳其隐占之罪。河西有宁远子税所,府隶横征。君上言税所非经病民,得裁去。木里喇吗左所有山,产银铜。郡守徇奸民之求,请布政司符县开矿,君持不可。上状,以为木里喇吗去盐源且二千里,朝廷特羁縻之,非真利其土也。彼土莜粮,不足于食。朝定开厂,暮聚万人,运夫倍之,不幸炉矿寡耗,众散为盗,非土司受其殃,则吾蜀承其敝。且奸民所呈地图,开矿去左所经堂甚远。今得左所人讯之,铜矿得十分二银者,即经堂山也。贪小利贾大衅,事诚不便。大吏韪君状,檄君往左所复勘。春暮铲雪而行;至,则矿山者果在其经堂右。其众严兵以待,既瞻君貌,又聆温语,乃皆解甲罗拜,谢“使君幸奠我居,世世不敢忘行事”。县令入土司境,户率钱二百五十,杂市鸡豚百物,居有供,行有馈。君尽却其物,又悬之禁。比还,老幼遮道献酒。其酋项克珠进铜佛为寿,填咽苦不得前。由是举治行卓异,政以大成。充甲子科乡试同考官。以父忧去职。服阕,母张太孺人年七十余矣,遂以终养请。凡事母十有四年,入则牵衣索枣,听于无声,出则生徒云从,多文而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