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8页)

快到四点钟的时候,他终于讲到了那段经历的关键时刻:“最终,当我们所有的战场都传来捷报的时候——那是1941年,他们来找我,说,‘我们要找一位研究主管。研究至关重要的军事问题。这最终将摧毁英国人。’我能怎么说呢?我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在慕尼黑给了我一间非常好的实验室。我还能住在家里。”在这阿富汗的沙漠里,他似乎还在回味在慕尼黑时的那一幕幕愉快的家庭生活,“我还能住在家里,”他解释说,仿佛急于说服我相信他的话,“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必须接受这份工作。刚开始只是针对感冒做些例行的实验……非常合情合理,非常有成效。我相信现在美国市场上有一种感冒药就是根据我的研究生产出来的。我当时确信自己是在为打赢这场战争出力。

“还有其他几项研究也很顺心,到了1943年的某一天,他们让我研究一个纯粹属于理论范畴的问题:人类能够忍受多大程度的寒冷?这个问题很有水准。这个问题很重要。军方是这么说的。”他瞪眼看着那根石柱,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尖声笑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我们即将针对同样的课题做些实验……在斯大林格勒做。”他肆然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他之前讲过这个笑话。

“那是个令人着迷的医学问题,米勒先生,”他沉思着说道,“人类到底能够忍受多大程度的寒冷?例如,昨天的那种情况。你觉得非常热,觉得再也受不了了。但是纳兹鲁拉说,你能克制住自己。接下来温度计又升高了十四度,但是你确实克制住了自己。你能够承受多少热力?很不错的问题。多大程度的寒冷呢……我清楚地记得问题的每一个字,因为他们提出问题的当天我就把它写了下来。米勒先生,你看,我很喜欢做记录。昨天,普利契特说‘我必须拿到那些记录’的时候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只有通过详细的记录,科学才能够……”他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双手中。他的头巾掉了下来,我看到他头上花白的头发茬,还看见他的肩膀一上一下,无声地抽动着。最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说道:“英国人把我的记录拿走了。我做得一丝不苟。我做得一丝不苟。”

有几分钟,我们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站起身来,沉浸在一种我不想细究的痛苦情绪之中,他围着柱子绕了几圈,嘴巴不停地嚅动着,仿佛在发表一篇演说。忽隐忽现的灯光——科尔曼油灯放出的白光把他的脸部剪影像浮雕一般投射在墙上——让他显得老态龙钟。突然,他靠在柱子上,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笼子里有个犹太人。大约五十岁,是个好人。他的名字……你可以去查查记录……是西姆・列文。所有的实验我都做了,上面要求我证明什么,我就证明什么,但我还没把研究成果应用在普通的健康人身上,比如我们军队里年纪较大的士兵身上。于是我选择了西姆・列文。我从笼子里一群不起眼的人当中把他挑了出来。我告诉助手:‘就是他!现在我们来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他犹豫了。从柱子那里可以看见我坐着的地方,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恐怖和厌恶的神色,但是他没法不继续讲下去。“每天早晨,我们让西姆·列文一丝不挂地走进一个精确控温的房间。我们将温度调得越来越低。八个小时后,我们把他放了出来,让他回到那些满是不起眼的犹太人的笼子里去。开始他只是穿上衣服,然后跟他们聊天。后来,他回去的时候被冻得浑身青紫,两个肥胖的中年犹太妇女开始照料他。她们抬起他那冻僵了的身体,夹在两人中间,好像他是一个婴儿。那个笼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省出来的衣服盖在那三个犹太人身上,盖在那两个胖女人,还有浑身战栗的西姆・列文身上。

“我开始恨起这个坚强的小个子犹太人,因为每一次他走进那个房间都会平静地宣布说,我还活着。说完,无论那天遭受过怎样的对待,那些犹太人都会欢呼起来。我还活着。现在对于他们来说,让他活下来变成一件象征着荣誉的大事。他们给他省下吃的。给他按摩。给他偷来药品。他们的意志使得他也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

“他所忍受的那些折磨,没人能受得了。他浑身发青,吊着他那肮脏的、萎缩成一团的小阴茎回到笼子里去说,我还活着。然后那两个胖女人,想起自己死在德国某地的丈夫,会张开双臂迎接他。

“这时候,肺炎流行起来了,每天早晨他开始用同样的话来问候我。彬彬有礼。早上好,教授先生。我还活着。”

史迪格里茨靠在柱子上,因为内心的恐怖而虚弱不堪。继而,他用幽灵似的、与一片死寂的房间十分协调的声音说道:“一直以来,我那个卑鄙的妻子会跟任何有点权力的人上床。”他满脸哀求地看着我,一副没法自我救赎、只得向牧师或犹太拉比求助的男人脸上那种可怜相。他用近乎哀号的声音争辩道:“然而在实验的事情上我是诚实的。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杀死西姆・列文,然后他就不能再说‘我还活着’这种话了。不,我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试验进度。我们每天都会降低温度。我的记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跟原计划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