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3/19页)

只消这句话,他的缺点、他的错误都被原谅了。

这个时候渊圣的头脑确实非常清醒,他清楚地看到宰相和大臣们的私心误国,还看到一批官员和金人勾勾搭搭准备把他出卖。他看到这几十万老百姓才是真正爱他的。这时他才想起三天前在殿举义要保他突出京城的禁兵们确是忠义的行动。只有身在罗网之中尝到缧绁之苦的人才懂得自由的可贵。直到此时他第一次把蒋宣等人和这几十万老百姓联系在一起。

他回到宣德门时才注意到一路从南薰门跟他回来的张叔夜、刘鞈等人叩马而泣,后面还站着许多太学生,他把他们和老百姓也联系在一起了,挥手对张叔夜说:“朕不听公言,今日悔之晚矣!”这话分明是说给劝他去金宫讲和的何等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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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太学生丁特起一场恸哭激起从南薰门一直站到宣德门的几十万百姓的“迎銮”活动说明他们对于这个皇帝无比的关心、同情与爱怜。爱与怜是一母所生的两个孪生子。不!还有一胎三胞的第三个儿子——原谅。

确实老百姓对于渊圣皇帝所犯的种种错误一概采取原谅的态度,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导致了一座京城的沦陷,一个朝代的覆亡,老百姓只是同情、赞美他能够善善恶恶,而原谅他的不能用、不能去。甚至,时至今日,此刻他从金营回来已目击老百姓们的如痴如狂、如醉如癫的行动,他从心底里明白并且感谢老百姓是真正爱他的,但不妨碍他继续要做出老百姓为之痛心疾首、严重地危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他明知道力阻他出幸虏营的张叔夜等人是正派的,忠义有余,与那些为了自身利益拼命劝他出去的臣僚大不相同,但张叔夜仍将撇在冷角落里,连见一见面的机会都不大会有,更加谈不到听他们的话,采纳他们的意见。他明知道何、孙傅等身为大臣,口头说得漂亮,私心误国,必要时也会欺骗他,让他上当。他恨透了早已和金人勾勾搭搭,在政事堂上与金朝派来的太上皇萧庆打得火热的吴幵、莫俦、徐秉哲、王时雍这伙人,这一次还亲眼看见吴幵与刘彦宗眉来眼去,显然正在进行卖国的交易,但他仍在这些人的包围中,听他们的话行事,并且要帮助他们完成卖国、出卖他自己的勾当。最最令人不可容忍的,他回銮之时,已经想到蒋宣、李福等发动军政变,劝他突围而出的禁军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四天以后,他们仍被开封府处决了,一个不留。煌煌圣旨上列举他们带兵上殿、威胁乘舆的大逆之罪,这难道可以说他完全不知道?

所有这些错误,还包括最最不可容忍的错误会取得老百姓的原谅吗?

会!肯定会!老百姓肯定会原谅他!因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从来不存在要责怪他的意思。这与其说他们把他当作至尊无上的皇帝,当作一尊偶像,皇帝和偶像都是超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不承受任何责怪,还不如说他们把他当作一个仁柔懦弱、有时不免要出点毛病的宝贝心肝。没有一个父母会认真痛恨、谴责那样一个儿子。老百姓不缺少明辨是非之心,分得清楚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应该拥护什么,反对什么,但他们的理智已被那种天生的溺爱之情蒙蔽起来了。他们对官家的爱,来自同情、怜惜的成分远远超过来自尊敬、畏惧。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老百姓如此的支持、拥护,就因为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过像渊圣所受到的那样的屈辱、迫害。

就因为在北宋末年,在东京城里或者扩大到全国范围的老百姓都是这样同情、爱怜、原谅渊圣皇帝的,他们就得付出重大的代价。

回銮以后,金方对于宋朝的控制加紧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铁爪越来越紧地卡住宋朝的喉咙,使它喘不出一口气来。这首先反映在金人的大规模的经济掠夺上。

如前面所说,金朝人的文明举动之一,是不像过去那样打进一座城市,放手杀戮一番,放手洗劫一番,最后弄到寸草无剩、鸡犬不留的程度。它现在要的是公开、合法化的抢劫,要趸批整收不要零敲碎打,要涓滴归公不要流入私囊的高级掠夺。这或许可以名之为“斡离不式”的或者可以名之为“刘彦宗式”的掠夺,它正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展开。它对宋朝官方的财物采用直接掠夺的方式,把府库所有一律搬送到大营,不费周折。对私人的财物则采取间接掠夺的方式,要通过宋朝官方的“簇合”,积成成数后,乖乖地送上门去。这从表面看来似乎要多费一道手续,实际正是一样。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宋朝方面出了几个“簇合”金银财帛的专家,他们积有丰富的经验,任务完成得异常出色。例如当时的中书侍郎王孝迪、开封府尹兼户部侍郎王时雍等。如今王孝迪虽被贬谪,远离京师,一时无法把他调回来,王时雍却已高升了一步,现任户部尚书。按照宋朝的制度,户部虽属中书的一省,实权却有限。财政方面,另设统管盐铁、度支、户部三个部门的三司使,三司使号称计相,权倾一时,在朝廷中受到的待遇仅次于宰相。神宗元丰年间官制改革,名从其实,废三司使而加重户部尚书的事权,户部尚书的地位始尊。王时雍出入户吏两部之间,又好揽权,独任计相,财政方面的事务滴水不漏,这当然是金朝方面最看得中的合作者,无论官方的和私人的财物,让他居间“簇合”,往来搬送,十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