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20/22页)

不消说,这个消息极大地震动了马扩。

南宋的文武官员以及殷富民户渡江以后,家属大都留在北方,被女真、色目人掠卖为奴。绍兴议和后,朝野间忽然掀起一股赎卖奴婢之风,买的方面通过种种关系,打听到自己家属的确信后,愿多备金帛赎取,卖的方面乐得趁火打劫,重重地勒索一笔财物,表面上也真是两相情愿,颇多成交。大将杨沂中、李显忠的母亲妻室先后都赎回南方。当时在边界南北已有那么一批人利用各种关系,专门为双方打听消息,居间说合,赚取佣金,这已成为一种新兴的行业。何老爹这些年来往任职榷场,也多次潜入北方,做成了几笔交易。唯独马宣赞是他敬佩之人,更兼是师师的挚友,这次他没有把它当作买卖,反而慷慨捐资,把她们从火坑中救出来,又为她们暂时安排了食宿之处,自己急回南方报信。

师师把此事告诉马扩后,刘锜、刘子羽兄弟都认为这是天大的喜讯,酌杯相庆,力劝马扩早日北行。刘锜高兴地说:“莫非天意要兄弟与太夫人、弟妇重聚。上月间韩太尉刚馈赠的不下千金之数,兄弟都将去了,足敷赎款及路上盘缠之用。她们回南后,他日居家生计,到时再作计较。”

刘子羽兄弟也表示了到时必可相助。刘子羽还具体建议道:“子充此行,自然要改装为平民百姓,最好尽剃髭须,像个普通商贩模样,才不致引起双方关卡注目。进出边境,路引最为紧要。子充生平不愿与官府有司打交道,此番却不得不向他们折腰了。”

刘子翚探囊取物——他的行囊中不单有诗稿,还有路引等杂物——他取出一张路引,高兴地说:“俺此来为避人耳目,也托人去打了一张路引,化名刘三,贩卖柑橘苹果梨栗为生。子充既不愿与官府打交道,正好取去顶用。”

大家都笑起来。师师调侃刘子翚道:“看你这副攒眉苦思,到处咏哦的模样,行囊中又满贮诗稿,天下哪有这等风雅的柑橘客人?”

“这张路引,俺不过备而不用而已!”

“不用尚可,拿出来要露马脚,不免请你坐上三天班房。”

马扩、何老爹来到河北新乐县,一路上亏得何老爹熟悉情况,倒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发生差错。他们找到何老爹为马母她们租赁的两间住屋,刚到门前,侧耳细听,里面竟无一点声息,马扩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推门进去时,看见母亲、两位大嫂都在外间,彼此惊喜之余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似乎有一种凝重的气氛把所有声音都冻结了。母亲不暇说话,先用手指指里间,再把手掩在嘴唇上,表示噤声。只消有这个暗示,不用其他说明,马扩一切都明白了。

房间当然是破旧的,特别是那扇通往里室的门,手指略为推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唉”之声,显然多年没有在门臼处加油了。马扩把门轻轻抬起,侧身而入,只见亸娘拥着一条破被絮,缩在土炕里侧。难道这就是他日夜凝想的妻子?她瘦得已经失去人形,只留下一个依稀可以想象的轮廓,但睡在这个房间、睡在这张土炕上的不可能是别人。马扩弯下腰来,仔细辨认,只见她发髻散乱,一半的长发拖在枕头旁,满面通红,两眼微微睁开,这对眼睛是看不见人的,即使他走到这样近的距离中,她也没有一点反应。马扩伸手在她脸上、身上摸摸,感觉到她还微微有些鼻息,身上却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烫手。

这个人还活着,但她的生命早被烤干、炙枯。现在只留着一线游丝还寄居在躯壳中,她已活不了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赵大嫂跟了进来,她只唤得一声“三弟”,已是长泪直流。然后抽抽噎噎地叙说亸娘从昨夜以来,已是昏迷不醒,晌午醒了片刻,口中呓语不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睛里已认不得人。她要马扩出去坐坐再说。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要说的无非是这十余年受到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以及亸娘得病、病重直到弥留的经过。

那年马扩带刘七爹、巩元忠等十三人出走五马山,她们就被留下来当作人质。杓哥都统倒没有怎样难为她们,唯有那唐括讹论因受愚于马扩夫妇,十分恼怒,意图报复。单等杓哥都统调离真定,就把她们卖给附近地区的一个猛安家。她们身为奴婢,受尽折磨,亸娘的病就是这样重起来的。那为敌作伥的陶成留在真定,他从哪里听说马廉访从南方起了大兵前来征伐,谁要虐待他的家属,将来破了城,合家屠灭。他做了一件好事,保州被攻陷后,把大嫂带出来,一起卖与那猛安,虽然同样为奴,大家死活在一起,倒也领他的情。保州城破后,州将巷战至死,赵子谌不负夙约,果然自焚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