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18/22页)

酒过数巡,他们正待酣饮畅叙。忽见四隅散座上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三三两两喝酒,眼睛都盯在他们座上。刘锜机警,要大家注意。原来纯州的地方官乃朝廷的纯忠之臣,他们经常派出眼线,出入逆旅酒店中,专门打听“不纯之人”。刘锜这一行人操的是南腔北调的口音,穿的是不文不武的便服,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又几次听到他们说话时不避讳这个岳字,便认为他们很可能是岳飞的余党,欲图不轨,正待进一步侦查。看来今晚楼上赏月,肯定要受这些俗物的干扰了,刘子翚轻声地提出一个聪明的建议道:“兄弟这几夜常在湖边漫步,都听到水上琵琶,声调激越,遥遥望去,一叶扁舟上,有人风鬟雾鬓,似不胜哀怨,莫非也是个有心人。咱们何不就此散了,晚上租条官舫,载酒赏月,兼去寻那丽人的琵琶声,岂不比在此地看这几张肮脏面目为好!”

寻声觅迹,追踪丽人,此乃文人之无行。想不到道学家的刘子翚竟会提出这样一个好主意,可见得这几年来他诗化的程度已远远超过道学化的程度了。道学家虽令人肃然起敬,但他的位置应在圣庙附祀的列贤牌位中去找,与之打交道做朋友,却会显得味同嚼蜡,远不如诗人朋友风趣。

道学家的特点是一定要与当局者合作,或者至少是不反对它或与之大同小异,才有立足的余地。身为道学家的刘子翚痛苦地感到这一点,才毅然舍弃这光荣的头衔,愿意做个诗人。他的朋友及兄长都高兴他有这样可喜的转变,对这个建议,大家齐声叫好。

从绍兴十一年议和以来,天地万象也随着人事的改变而改变了。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万里无云、皓月当空的中秋佳节。似乎人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蒙上了一层薄翳,他们看出去的一切也都蒙着一层薄翳,一切都好像雾中看花。今夜,船泊湖中,那刚升到君山上的明月已显得那么小,而且被层层浓云薄雾所包围,它无力地照在微微作波的湖面上,闪耀出千万条淡黄的光束,一阵风过,它们变成千万只眨着眼珠的眼睛,泄露出对人间世界的不满。

天象黯淡,举座不欢,大家坐在舱里喝闷酒,即使不受到旁人的干扰,大家也很少说话。

不过洞庭湖毕竟是寥廓空旷的千古胜境,如果放到宏观的角度中去看。尤其在夜里,无边无涘,水天相连,一直延展到天的尽头。连日天气不佳,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一角湖上,并未发现有其他的船只,渔船也躲着不出,渔歌歇响,这山山水水,这一片天地暂时就归他们占有。刘子羽在舱内喝了两杯闷酒,憋不住了,携着酒壶瓦盏,走到船头上来独酌。忽见月色转明,星斗灿烂,刘子羽不禁豪气直涌,逸兴遄飞,他满满地斟了一杯,泼入湖中,以酹水月,接着又斟一杯,遍揖星斗万象,慨然说道:“国家失计,湖山蒙垢。俺刘子羽身虽伏枥,志在万里,他日如不能驱逐胡虏,清除君侧,手挈燕云五路之地还我军民,有如此水!”说着又把这一杯酒向西、北两个方向泼去。这时,船身晃动了一下,星斗万象似乎都在点头表示赞许,刘子羽连饮三杯,他的酒量本来有限,不觉有点醺醺然了。

一阵急迸的,犹如刀枪齐鸣的琵琶声渡水逐波而来,遥遥望去,有一个黑点儿缓缓移动,后来点子逐渐放大,看得出是一艘舴艋小船,越过一大片芦苇丛,向他们船的方向驶来。船经处,发出簌簌的响声,盖过了已经转为低音的琵琶。这时舱内的三人也都把头伸向窗外,看那小船行近。刘锜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那如泣如诉的琵琶与如梦如幻的柔橹已融成一片,泯没了两者的界线。刘锜意有所会,忽然回到舱里,拈起一管竹箫,呜呜幽幽地吹起来。他吹的是与琵琶声合拍的《定风波》词曲。那一曲当年在东京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把刘锜、李师师都卷在里面。现在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吹到第三遍时,那边的琵琶已停,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弹起来,那又是他熟悉的《琵琶仙》自度曲。当时师师在镇安坊反复度曲,刘锜每夜都去,帮她合拍定音。如今天壤之间,能够用这一曲来响应他的《定风波》,除师师外再无他人了。刘锜不禁冲口而出:“不错,她就是李师师!”

他们都走到舷边,大舸在湖中已碇泊多时,等到舴艋船靠拢,就放下一条跳板搁到小船上。果然看见李师师扶在小藂肩上,略为踌躇一下,先在跳板的那一端蹭了一蹭,试试它的弹性,然后就勇敢地走上跳板,渡入大舸。

此时此地,在溶溶月色照耀下的洞庭湖官舫内,在彼此劫后余生的心情中,无意邂逅,天涯相逢,大家都有说不出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