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还是毁灭:沉重的小说(第6/8页)

听其自然,平静地对待生命的阴晴圆缺,这是许地山对待现实苦难的办法。但是并不消极,这种平静中皆蕴蓄了一种反抗。加陵和敏明的投湖,商人妇的寻找奔波,都包含了对某种现实价值的否定。《缀网劳蛛》最后写道:

园里没人,寂静了许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从叶底出来,向着网的破裂处,一步一步,慢慢补缀。它补这个干什么?因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许地山小说里的宗教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灵魂。在革命和毁灭之间,他指出了一条忍辱负重、默默抗争之路。这条路一向被认为是消极的,人们只肯定许地山的反封建内涵,欣赏他作品中的异域情调,赞扬他曲折的情节和贴切的比喻。但是,如果真正体会到1921年中国的乱世滋味的话,也许有人会问,是不是只有革命或毁灭两条路?爱和美当然是救不了中国的,那只会更加误事。那么对于广大的既非革命者又非反革命者的民众来说,包括文学艺术工作者在内,辛苦工作,顺应命运,是否也算一条可行之路?

不管算不算一条路,反正1921年以后的中国,选择了革命。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革命?让我们从一幅最生动的中国人画像中去找找答案。

1921年12月4日,北京《晨报副刊》的“开心话”专栏出现了一篇奇文,叫做《阿Q正传》。作者似乎要切“开心话”之题,在文章的名目,立传的通例,传主的名字、籍贯等问题上反复纠缠考辨,极尽调侃之能事,大有“后现代”的解构主义风采。可是人们读了却又感觉难以畅怀大笑,因为分明感觉到这篇不像小说的小说似乎是在讽剌什么。但又摸不准是在讽剌什么。看上去处处可乐,摸上去却处处有刺。副刊的主编孙伏园也觉出不很“开心”,于是从第二章起,便移到“新文艺”栏目中去了。

小说写的是一个叫阿Q的人,姓名、籍贯、历史都不可考,没有家,没有固定职业,只在一个叫未庄的农村里做各种短工。这个人很有意思,既看不起未庄的人,也看不起城里人。他头上长了些癞疮疤,因此便忌讳音、义相近的字。他经常挨打,但心里一想这是“儿子打老子”,便心满意足了;甚至打自己两个嘴巴,认为是自己在打别人,也同样心满意足。他被人打了后,也会去欺负更弱小的尼姑,以博得众人的哄笑。阿Q的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严“男女之大防”,但他有一次突然向赵太爷家的女仆吴妈求欢,结果被连打带罚一顿。人们从此都不雇他做工,连他一向看不起的小D也敢跟他打架。阿Q生计成了问题,于是偷了尼姑庵的三个萝卜后便进城去谋生。回来以后因为带了许多新闻和旧货,地位又高了起来。但人们慢慢打听出他不过是小偷的帮手时,又对他“敬而远之”了。辛亥革命以后,阿Q也幻想参加革命,以便报复、分东西和女人。没想到赵老太爷家的秀才和钱府的假洋鬼子已经都“革命”了,并且不准阿Q革命。阿Q只好幻想去县里告状,让打他的假洋鬼子“满门抄斩”。没想到赵家遭了难,阿Q被当作犯人抓进衙门,稀里糊涂地审问过后便判了死罪。而未庄的人们却不满足,因为他们认为枪毙没有杀头好看,而且犯人“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小说的开头仿佛是有点漫不经心,“但是,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虽然不很“开心”,却越来越让人疑心、痛心、触目惊心。几年后《现代评论》上有一篇涵庐(高一涵)的《闲话》回忆道:

……我记得当《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传》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为只有某人知道他这一段私事。……从此疑神疑鬼,凡是与登载《阿Q正传》的报纸有关系的投稿人,都不免做了他所认为《阿Q正传》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听出来《阿Q正传》的作者名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识,因此,才恍然大悟,又逢人声明说不是骂他。

直到《阿Q正传》收人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中,还有人问鲁迅:你实在是骂谁和谁呢?鲁迅说:“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

鲁迅尽管“悲愤”着,然而阿Q究竟是谁?人们一直在议论、分析、研究、争执着。小说还没有载完时,沈雁冰就在《小说月报》上撰文说:“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后来沈雁冰又进一步说:“我又觉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遍特点的一种。”鲁迅自己则说是要通过阿Q“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说阿Q“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