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还是毁灭:沉重的小说(第8/8页)
总有人想算革命的账。从完全否定文化大革命,到否定土地革命、国民革命、文学革命,只是还没有人敢公然否定民族革命。事后的诸葛亮正越来越多。他们指点着革命的背影胡说假如不革命就会如何如何好,假如当初不那么激进,再保守点、再中庸点,今天该是多灿烂。这些糊涂的人不知道,假如可以不革命,当初有比他们更英明的理论家在,根本轮不到他们今天来指指点点。没有人喜欢天下大乱,你杀我砍,没有人喜欢阿Q式的革命。鲁迅对革命以后的个人命运是那么的悲观,但他却毅然迎向了革命。因为什么?因为天下大乱在先,革命是把这大乱亮出来进行整理,让它从乱到治;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不革命,革命是要人活,不是要人死。在1921年的中国那种万民嚎啕的国度里,中庸、静穆、温和,实质上是杀人的代名词。面对奄奄一息的民众和民族,让他们等待改良,如同让涸辙之鲋等待西江之水,如同让大出血的病人慢慢喝点保健饮料。历史是没有耐心等待博学的理论家们的万全之策的。阿Q时代的中国,不革命,就毁灭。改良不是没有试过,不是戊戍六君子被杀之后就被堵住了嘴巴?改良者一直在说话,在行动,甚至帮助反革命去镇压革命。但改良主义自身的历史证明了自身的谬误。中国一百多年来死于革命的人固然不少,但死于改良所耽误和暗害、虐杀的人恐怕更多。愚蠢、质朴的阿Q其实是能不革命就不革命的,就在他向往革命时,也认为那是杀头的罪。“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然而阿Q终于被逼得到他一向仇视的假洋鬼子那里去“投降革命”,可见,命是非革不可了。今天那些不愁温饱的“反革命”论者,实在是对我们民族之“命”还了解得很不够。
也许这就是中国的悲剧,满目疮痍的肌体,实在禁不起革命,但不革命又只有毁灭。老舍的《茶馆》中说“死马当活马治”。所以“革命”一词在中国蕴含那么复杂的感情色彩。没革命的要革命,革过命的又痛惜、忏悔。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那么尖锐激烈,使本来就层次不高的革命增添了更多的血污和阴影。然而一切都不能说明革命的不应该,而且革命也无法“告别”。历史不会匀速地在改良轨道上“进化”的,尤其是阿Q和假洋鬼子还正多的时代。
革命的目的,本来应在改造阿Q的灵魂,使阿Q向那些博学的理论家们看齐。然而这一点依靠改良也能够慢慢做到,比如给阿Q捐款、献爱心,送他上学、进修、练外语、用电脑,最后会写《从未庄煎鱼不用葱丝看中国文化》的论文,到美国去得个比较文学博士。但只有在“革命”以后,这些才能开始。阿Q连今天国际上常说的“生存权”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谁来给他献爱心?
改良是好的,但必须以革命为起点。但倘若改良忘了本,因为吃了几天饱饭就回过头去骂革命,就像不肖的子孙骂创业的先人,那改良肯定要以再革命为终点。改良,革命,谁也告别不了谁。
鲁迅于1923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1926年出版了第二部小说集《彷徨》。鲁迅的小说指涉到中国许多重大的问题:农民、知识分子、传统、现实、国民性、革命、启蒙……鲁迅小说的艺术手法也可以说开启了此后多种流派的先河。后人可以从这份宝贵遗产中做出各种呼应其时代的阐释。但从1921年这个特定的观察点望去,鲁迅的小说给人最显著、最突出、最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沉重,浓黑的沉重。这份沉重以致笼罩了当时所有的小说,成为那一时期小说创作的主体色调。
《狂人日记》的“吃人”,《孔乙己》的“冷漠”,《药》的“人血馒头”,《风波》的“无事的悲剧”,《故乡》的“人世隔膜”,《在酒楼上》、《孤独者》的“先觉者的沉沦”,《伤逝》的“爱情破灭”,《祝福》的“地狱之有无”,《阿Q正传》的……这一切组成了一个宏大的叹息:中国大约是太老了。
怎么办?鲁迅没有说。再沉重的小说也只是小说,它只负责“沉思”,它没有振臂一呼的义务。
若干年后,一位伟人拍案而起喝道:“不革命,行吗!”据说当时他的裤子掉了,警卫员忙替他拉好。这个细节非常富于象征性地说明:革命是不可阻挡的,但革命不是完善的,可能会出乖露丑。但出乖露丑也一定要革命。不能承担这个丑,就会丢更大的丑。
鲁迅有一个著名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比喻。从1921年前后的新文学小说中,我们感到了那闸门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