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归国(第5/6页)
护国之役,浙江虽整个起义,然不过半年,内部轧铄,久在上海之北军杨善德,奉命统兵入浙,是为北兵入浙江统治之始。吾家时已迁京,补救无术。自此以后,卢永祥、孙传芳相继主浙政,随北洋军阀本身分子之消长而更迭,本省人安居其下。民十五(一九二六)国民革命军自广州北伐,由武汉而东下,总司令蒋先生是浙江人,足以警醒本省。这时孙传芳为东南五省联军总司令,出境迎战,浙江省长夏超暗储精械,以警察起事,被孙军逮捕毒害而死。我手边有夏的一封贺年信,无关宏旨。其举事膺白未预闻,浙江交通便利而有终身未出省境之人,夏君亦其一人。后来浙军第一师陈仪,第三师周凤岐,均先后通款。关于辛亥及护国二役浙江之事,除我直接所知,《感忆录》中葛敬恩先生文可以印证,他与浙江军人大半系同学或师生关系。
从民五(一九一六)到民廿五(一九三六)膺白去世,恰巧廿年,他始终如言没有问过本省的事。廿年中,浙江在北洋军阀下和国民政府下各十年。膺白自己要留得乡里情缘,晚年终老,为下一代尽点社会义务,所成无几,我在《莫干山》章中当述及。浙江在国民政府下,亦有几位省主席是外籍人,本省人仅张静江(人杰)、朱骝先(家骅)两先生,静江先生的建设至今犹留遗迹。有一个时期,一位正直到近乎古怪的湖北张难先先生主浙,又有一位纯军人湖南鲁涤平先生主浙,多数的浙江人不解其故。有人嘲笑说:谁言浙江文物甚盛?如此借才异地!蒋先生曾两次征求膺白为江苏省主席,膺白未就,然没有征求过他到浙江。除开向中央保举,膺白向不介绍人,对本省亦如此,从不插嘴人事。从北方辞职后,几个僚属请政府任用,到浙江的有一人,已在他去世的一年了。一件有趣的事,膺白在民国廿五个年头中,首尾两年,有朋友劝他为桑梓服务。前章曾述民元(一九一二)有人要他回浙江,他自己不愿,英士先生亦不放。民廿四(一九三五)的秋天,我们在莫干山,一日膺白的总角交徐青甫兄来,适膺白有北来远客,青甫兄与我均不愿与此人见面,我们到铁路饭店午餐。忽然他说:劝膺白为本省做点事吧!很多朋友会帮忙。青甫兄从来不劝进,此日不知何故。膺白和我居城市常不合时宜,在山在乡则贩夫走卒都可亲。朋友们说若民选省长,膺白当为第一个被人想到,亦最可能当选之人。没有试过,谁敢代言民意?我在中国时,见一辈少年热心政治,愿入某人某人之门,以依附始,言某人系某人之人,不以为骇异,曾大为劝告。在这种机会,人与我商,不论劝人勉己,我都说若欲从政,由基础入手,若人民真要我们,连我亦不辞。至于膺白,早把选举看得很重,五四运动之际,他劝青年不可忘读书,假期回里向众讲演投票之义,这是民主初步。
我现在要说一点民五(一九一六)的上半年我做“跑街”情形。我是一个人跑,跑马路、跑码头、跑银行、跑电报局等。我到银行时,长凳上一同坐着等候的都是商行里老司务和出店们,这些经手银钱的人当都诚实可靠。但我是一个廿几岁女子,受大家注意,我亦拘束。几次碰着廖仲恺先生,颔首微笑不作声,他不知道我在窘,而我似乎有事可向他呼援,略为安些。我跑海关打听船期,到码头接客,不像如今一个电话,一辆汽车,顷刻了事。到了目的地还常常受冷搁一边,或不给切实的答复。膺白到沪,我们住定以后,我每天替他出去接洽,走弄堂,绕马路。法租界尚贤堂、巡捕房、兵营一带,要盘旋几次。我手里拿的食篮书包等类,是“信箱”和“钱袋”,请人往来的凭信川资,都如此传递。我的装束总是个学生模样。远客到沪要晤膺白,我总先行一步,认为无误而膺白入见。我访徐忍茹的一次很窘,我心里以为他家与帮会有关。事先岳军嫂代我约定时间,地址是法租界嵩山路十二号,她补告我一句:房子很小。我从春晖里坐黄包车到法租界,看见嵩山路即下车,专向狭窄的地方找门牌,有几个小女孩问我找几号,我说十二号,她们欣然带路,到了一家,门口确是十二号。我上木板踏步进屋,有一男一女在,我问徐君,主人颔首答我,我以为这是密示在内,坐而等候,久待不至。再问,主人仍颔首支吾,倒瓶中水饷我,我不饮,他愈殷勤固请,我慌忙夺门而逃。走出嵩山路大街,见车即坐,正拟回家,见嵩山路的另一头,还有不少人家,而十二号门口,主人正立而待我。原来我所遇见道旁的女孩们,是法租界安南巡捕家孩子,她们所指示者并未错,这是安南巡捕住宅区,而主人之敬我杯水,亦未必有恶意。在当时的我,则有点惊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