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飘浮的神灵(第25/50页)

红灯照的女子们和义和团的年轻农民们,他们所能得到的关于人生、关于是非、关于信仰的“教育”和“启发”几乎都是来源于中国戏剧中的故事和人物。

中国拥有世界上人数最庞大的戏剧观众,同时,也拥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戏剧“演员”。中国人有在其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做戏”的强烈本能和能够不自觉地生动到细微之处的优秀的“演技”。

中国的戏剧艺术发源于何时,是一个很难考证明白的问题。按照一般理论的说法,中国戏剧的产生晚于希腊的悲剧和印度的梵剧。关于中国戏剧的起源众说纷纭,或说出于巫,或说出于优,或说出于傀儡,有人甚至说中国的戏剧不是“土产”而是来源于印度。无论如何,戏剧从发端来讲来自于民间,它从诞生之时起就是为了娱乐大众,因为它比任何借助文字的艺术形式更能接近大众和被大众所接纳。汉代以前,中国的农夫就已在农闲的时候“自编自娱”了,农夫们的“演出”中已经出现了“人物”和“情节”,不再单单是某种祈祷的形式。汉代的宫廷出现了“弄参军戏”,是一种歌舞和杂技混合的表演。南北朝时出现了“踏谣娘戏”和“大面戏”,所谓“大面”就是面具,至今京剧行当中依旧把面具叫做“大面”,而戏曲的脸谱正是从“大面”演变而来的。隋唐五代时期,中国戏剧的演出更加繁荣多样,后唐庄宗皇帝就是一位戏剧爱好者,经常粉墨登场,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天下”。唐宋两代,“话本”、“百戏”、“鼓子词”、“影戏”、“杂剧”等应有尽有。元代的“杂剧”无论是剧本的文学性和舞台的表演性,都达到了中国古典戏剧的高峰。清朝戏剧文化的特点是各种地方戏剧种已经具备了独立的艺术风格和演出程式,如安徽的徽腔、陕西的秦腔(西皮)、江西的弋阳腔以及湖北的二黄等。乾隆年间,二黄和西皮传入北京,糅合徽腔,演变成京剧,号称“国剧”,其兴盛延续至今。

无论是什么样式的中国戏,其演义的故事和人物都是纯粹的中国土产,它表达着中国人最普遍的生存观念,充满了中国人对生活的道德评判。

中国戏剧的故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类型:一、寄托对“神”和超自然力量崇拜的“神怪戏”。这种戏把所有的“神”与“怪”都赋予了人间色彩,它让观者在观赏中获得逃离艰难现实进入另类世界的松弛的瞬间;二、表现帝王宫廷生活和古代英雄忠烈的“官戏”。它让最贫贱的农民可以毫无遮拦地窥视到神秘的帝王后妃与普通人毫无两样的生活细节和精神骚动,让最广大的平民百姓能够在几乎“半神化”的人物命运的悲欢变化中体味善恶忠奸的道德教化;三、描写平民生活的写实戏剧。其人物和故事都饱含着下层民众的嬉笑和泪水,这种戏常常夸张地放大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行善意的讽刺和鞭笞,对恶势力的“丑角化”和对弱者的“神圣化”都是这类戏剧的特征。无论是何种悲剧喜剧,中国的戏剧均带有中国人坚信不疑的因果报应的结局,令所有的观者都恍惚觉察到无数洞察一切的幽灵正在锣鼓丝弦中漫天飞舞——潜移默化、幻影重叠、间离效果、另类参照——千百年来帝国纷繁复杂沉重哀伤的人生都可以在帝国乡村暗夜时分打谷场上幽暗的舞台中央呈现出来。

在中国,没有任何一种娱乐方式能像戏剧一样带给中国人如此大的自我欢娱和教化作用。即使是再穷的村庄,每年也都要“请戏”,这是一件十分严肃和重要的事情,往往提前许多天,乡绅们就开始为诸如“哪个班子的行头好”、“哪个班子的扮相俊”而开始集会讨论,筹集金钱。戏班子来了,场院里摆好条凳,那是乡绅们的专座。所有的人都有前来观看的自由,在中国的乡村,即使是没有为筹措演出费用出过一文钱的最贫苦的人以及外村闻讯而来的人,甚至是恰巧路过的流浪汉,都有权站在戏台下随着台上的剧情痛苦或欢乐。

中国乡村的戏剧演出没有售票制度。

中国戏剧和西洋戏剧的最大区别似乎不是舞台上的艺术形式而是舞台下的观众行为。

中国戏剧的演出场所往往与中国戏剧纯净纤细的美学特征产生剧烈的冲突——在拥有最广大戏剧观众的乡村,演出场所的脏乱简陋让所有的西方学者都对这样的环境居然能够产生出世界上最优美的戏剧艺术而迷惑不解——农民们席地而坐,或者随便搬来一块石头或者一跟木头,甚至骑在驴背上观看戏剧。中国人看戏是嘈杂混乱的,观众在欣赏曲折的故事情节、非凡的舞台动作和格外精彩的唱段的时候,有高声喝彩的权利,有当场奖励一个演员演技高超的权利,还有把一个念错了对白、嗓音不佳、甚至长相不好看的演员赶下台的权利。在舞台上的故事从容地吟唱叙述当中,舞台下的褒贬评论之声、小吃的叫卖之声、乡亲的互相招呼之声、青年男女的调笑之声、孩子哭闹、羊咩犬吠、击节随唱,各种杂音潮涌般连成一片,而上演着戏剧的舞台远远看去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