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保皇会的宗旨歧变与组织离合(第18/23页)
这些观念还深深影响了后来学人的眼界,仔细阅读史料,康、梁始终分歧明显。而孙中山并非唯我独革。革、保之间的政治分界,此时还没有固定化为以领袖为象征。如“志在革命”的戢元成,就“与力山最合,与任公为冰炭,与中山亦不协”。而徐勤的“最与中山水火”,和秦力山的“宗旨惟在革命”[140],都有政见分歧以外的原因。
孙中山一定要与梁启超“划清界限,不使混淆,吾人革命,不说保皇,彼辈保皇,何必偏称革命?”[141]原因之一,就是革命党与保皇会均视海外华侨社会为生命线,权利基础此长彼消,争夺自然格外激烈。其他方面对于梁启超革命宣传的反映,与孙中山的感觉并不一致。尤其是1903年以前,梁启超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的文字,虽然宗旨摇摆不定,对于排满之类的观念还一度有所保留,引起过章炳麟的公开批评,后者特撰《正仇满论》加以批驳,指其“迫于忠爱而忘理势之所趣”,但也认为:
革命与梁子所谓保皇会者,抑可以无间也。昔之保国者,曰保中国不保大清;今之革命而不废保皇者,曰保生命不保权位。虽梁子躬自革命,而于其忠爱之念,犹若可以无憾。[142]
《新民丛报》刊登康有为、黄遵宪等人反对革命排满的文字,与梁启超等人鼓吹破坏的文章,观念看似相通,其实倾向正相反对。梁启超认为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虀粉之”,为达此目的,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他希望通过第一种方式来实现,但又声称如果不能立即实行,则“第二义遂终不可免”。[143]他在《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中,以为中国民性“大概所骇者过两级,然后所习者乃得适宜”,希望报馆“不宜有所瞻徇顾忌”[144],欲实行变法,则须倡言民权,欲实行民权,则须倡言革命。
或以为此说出于对革命的恐惧,或者不过借革命以行保皇的翻版,其实梁启超固然恐惧革命,并不希望以流血革命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是现实告诉他无血的方式希望渺茫,既然法国革命为欧洲近代文明之母,既然中国无法通过和平温和的道路实现变革,既然革命为不得不为之事,则不如尽快以较小的代价进行。所以他对黄遵宪说“由君权而民权,一度之破坏终不可免,与其迟发而祸大,不如速发而祸小”[145]。仔细阅读梁启超这一时期的著作和译作,无论是政论、史传还是政治小说的创作,欲于不知不觉中张扬革命的苦心孤诣,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146]
对于梁启超的弦外之音,当时人颇能心领神会,一般青年接受其文字宣传,即在鼓吹民权自由独立和破坏主义的一面。南洋公学学生退学前,曾几次集会演说,会场大书“少年中国之革命军”,率先演说者针对“今之人动曰饮冰室主人”的时尚,呼吁同学勿以之为口头禅:
彼饮冰室主人岂真异于常人,不过善用其知识,善用其精神,心中念念不忘祖国,思有以挽回而澄清之。一蹶再起,一仆再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吾辈犹得曰:中国尚有一饮冰也。然吾更不欲以饮冰自域。饮冰将来之英雄也,前途之主人也,今固困龙潜渊,不克稍振。我事事步武,已让一筹,而况知其外界,不能得其内界之真相,学十失九,求百得一,几何其不为饮冰之罪人。今者吾辈虽才薄,不可不有轻视饮冰之心,不可不有与饮冰争着先鞭之心。饮冰能化千人,吾必思何以化万人,饮冰广开民智,吾必思何以开顽固人之志。争焉竞焉,久则自合于饮冰。苟先欲效饮冰,则心中已有一饮冰为之主张,为之左右,此身非我所有,终必不得为饮冰。……吾望诸君各振其精神而更振他人之精神,必无使饮冰子独昂颈踯躅,屹峙占据夫二十世纪东亚竞争之舞台,必无使饮冰子独为中国匡时济世倡立民政之英雄![147]
可见在这些向往革命的青年学生心目中,梁启超已经成为他们角色内化的精神偶像,所引述的革命言论的相当部分,即来自梁启超的作品。1904年初,上海革命党人忠告保皇会不要以敛财为目的,应起而革命,以免为志士所耻笑,还是承认:“梁启超,著《新民丛报》以鼓吹革命主义之人也。”[148]
蒋智由后来对梁启超的宣传效果曾有如下评论:
梁任公笔下大有魔力,而实有左右社会之能,故言破坏,则人人以破坏为天经;倡暗杀,则党党以暗杀为地义。溯自甲午东事败衄之后,梁所主任之《时务报》,戊戌政变后之《清议报》、《新民丛报》及最后之《国风报》,何一非与清政府为难者乎?指为穷凶极恶,不可一日复容存立。于是头脑单简之少年,醉心民约之洋学生,至于自命时髦之旧官僚,乃群起而为汤武顺天应人之事。[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