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地球之行 第八章 自然人吃了人造人的血肉(第7/18页)

本司汀的声音有丝哽咽,那一天距今已经400年了,依然历历在目:“我想我疯了,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父亲吃我的肉,是不是因为肉质味道很独特。我回忆起在实验室里看到的指示图,我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很痛很痛,鲜血染红了整个床单,然后我撒上了皮肉再生粉,死死地盯着那个伤口,一动不动。像这样,死死地盯着。果不其然,半小时后,我的大腿复原了,安然无恙。我含泪去厨房煮了自己的肉,当作早餐一口一口吃下了它,我不得不去承认自己是个怪物。直到我的教父阿多瓦追踪到我的地点,接走了我。从此,我与教父阿多瓦住在一起,与父亲断绝了关系。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人造人,只是很害怕有一个吃自己儿子肉的父亲。我想报警,但是教父阿多瓦阻止了我。”

本司汀讲述他那可怕的少年记忆。

我和山姆坐在冰面上,久久不再说话,心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我们能对本司汀说什么呢?这就是人造人的命运吗?

本司汀站起来,背上登山包,踢了一脚他的肉皮,好像肉皮挡了他的路。他继续前行,庄重地,悲怆地,开始吟唱一首隔世般遥远、空灵的歌谣,那应该是他的星球语言。他的身影像坚守在阵营的最后一位战士,毫无畏惧地等着强敌来袭。

没过一会儿,晨曦撒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他又卸下登山包,温柔地将它抱在胸前,在东升的旭日下亲吻它。他转过头对我们说,他要迈向冰川之巅,去作一个了断,结束他“人造人”的生命。

我们看着他,他孤身一人,却如一支曾无数次浴血疆场的国王的仪仗队般威严,刹那间万丈光芒照射于这无人之境。

圣洁的冰川,孤独了数万年,像是等他来,送他去,甘愿成为他的守卫。

几十里地外的枯藤老树、荒草蛮野也被他的情殇触动,等不及挣脱干硬的土壤,探出嫩芽的头,送来微弱的清香,抚慰他的痛与伤。

草原的花骨朵们喊话了,恨不能冲破漫长的冰雪之季,快点长大,成为他手中献给妻子南卡的格桑花。

突然,本司汀倒下了,不是滑倒,而是他终于屈于眼前的现实。

他不想再听、再看,不再管他人他物的生死离别。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没了任何干系。他在旅行中与之对话的那些文明人、野蛮人、走兽、飞禽、鱼类、昆虫、植物,统统与他没了关系。

他有人类的身躯,又不是人,也不是机器,他大吼了一声:“我是谁?”几百年过去了,他依然浑浑噩噩搞不清他是谁。寂静的冰川峡谷里是他孤独的呐喊和没有答案的回声。

我看到了一个人造人的悲怆。

他拥有宇宙生命体的高智商和高情商,就像机器的程序设定,堪称完美的智能生命,但是他的血肉之躯告诉我们,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金属人,他是人造人。

在他的星球,生物工程系统比电子系统的研发更受人重视。那里的人类增加了自己的DNA复杂性,加快了物种进化速度。与之相比,地球人在最近的一万年中,DNA并没有发生显著改变,我们一直遵从生物进化的缓慢步骤,我们的道德与法律不允许我们去触碰人类遗传工程的雷区。

本司汀的星球人比我们地球人野心勃勃,他们大胆而疯狂地改良了一批人种,将人类、动物、植物优质的基因片段重新组合、设计,甚自从人造精子、人造卵子中取出优质样本,通过反复实验,结合成DNA极为优良的“人造人”。本司汀就是最成功的例子,也是最叛逆的例子。

我们无权评论这种生物科技的好与坏,因为我们对他的星球一无所知。本司汀他自己是憎恨的,恼怒的,仇视的。

他懂自然界所有语言,他懂《道德经》、懂《莎士比亚》、懂北极熊、懂河马、懂万物生灵。他的大脑神经系统堪比电脑,通过智能神经的植入,他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例如一种语言,他在几分钟内就能学会。

他感谢他的教父阿多瓦,一个比爱因斯坦更有智慧、伟大的宇宙学家和生物学家。教父给了他身躯、脑干、心脏甚至发丝。同时,他也憎恨他的教父,发明了他,却没法给他最崇高的灵魂。

所以,他要死了。

因为他懂死亡的要义,所以他不再倔强,不再奢望。

他问,宇宙只是漫长时间里的一个存在而已,有起源有死亡。为何他一个人造人,却不能自然地终结生命?

长生不老对于他是一种折磨。谁要,谁拿去吧。

33/2016年9月12日,日出时刻,普诺岗日冰川。南卡的葬礼。

他倒下后没有站起来,揉了揉复原的大腿,静坐在原地,嘴巴里嘟囔了几声,像是在跟登山包里妻子南卡的尸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