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6页)
“最好的爱尔兰亚麻制品,夫人,”那个店员说着,把拿来的床单摊开在柜台上——当时,他们还遇到了一个捡柴火的老妇人——她正心不在焉地摸着床单,分隔两个部的弹簧门突然打开了,或许是从饰品部那边,飘来一股好像是粉红色蜡烛的香气,香气缭绕着,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年轻,苗条,充满魅力——啊,是个姑娘!上帝啊!毛皮、珍珠、俄罗斯裤子,但背信弃义,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奥兰多叫出声来(那个男人已经走开),整个商店仿佛汹涌翻腾着黄色的河水,她看见远方那正扬帆出海的俄罗斯船高高的桅杆。然后,神奇的事发生了(可能是那扇门又开了),那香气的形状渐渐变成了一个台子,从上面走下一个肥胖的女人,遍身裘皮,保养得很好,性感魅惑,头戴冠冕,是一位公爵的情妇,曾经斜靠在伏尔加河畔吃三明治,也曾亲眼看着很多人淹死,而现在她踏下商店的台阶,正向奥兰多走来。
“哦,萨沙!”奥兰多惊呼。她万分震惊,从没想过她竟会变成这样,变得如此臃肿,动作迟缓。她连忙把头埋在亚麻床单里,好让所有这些幽灵,灰色的遍身裘皮的女人和穿俄罗斯裤子的姑娘,以及随之而来的这些蜡烛、白花和旧船的气味全都从她身后过去,别再给她看见。
“夫人,今天还需要什么吗?手帕,毛巾,扫帚一类?”店员追问。多亏了这购物单,才能让奥兰多镇定自若地回答,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她需要的,那就是浴盐,要到另一个部门才买得到。
再次乘坐电梯——任何景象的重复都会让人觉得有点怪——她再次下沉,远离当下。当电梯砰的一声降到地面上时,她仿佛听到一只罐子摔碎在河岸上。至于找到正确的商品部,无论是哪一个,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各式手提包中间,对所有店员的建议充耳不闻。这些店员个个彬彬有礼、身穿黑衣、头发整齐,生气勃勃。他们一概是什么人的后裔,可能有些人也像她一样,自豪地来自久远的过去,但他们选择降下“现时”这道防护屏,于是,今天他们不过是马歇尔与斯奈格夫的店员。奥兰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透过巨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牛津街上的车流。公共汽车似乎堆到了一起又分开,就像那天泰晤士河上的冰块一样涌动。一个老贵族脚穿毛皮拖鞋,横跨在两块冰中间。他就那么沉下去了——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嘴里咒骂着爱尔兰的乱党。他沉下去的地方,现在正停着她的车。
“时光弃我而去了,”她边想,边试图理清杂乱的心绪,“这是中年来临的征兆。多奇怪啊!一件事情总会勾起另一件。我拿起一个手提包,就想起了那个被冻在冰里的老妇人。有人点燃粉红蜡烛,我就看见穿俄罗斯裤子的姑娘。当我踏出门外——就像现在这样。”她走到牛津街的人行道上,“我嘴里尝到的是什么味道?香草。我听到山羊颈上的铃声。我看到山峦起伏。土耳其?印度?波斯?”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读者或许会觉得,奥兰多离“当下”有点儿太远了,他们看到她正准备钻进自己的汽车,却满眼都是泪水和波斯山峦的幻象。此外,实际上,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最擅长生活这门艺术的人——他们往往是些无名之辈——能够把六十或七十个同时在正常人体中跳动着的时刻协调在一起,这样当钟声敲响十一点时,所有其他的时刻也会随之震动,这样“当下”就既不会突兀断裂,也不会完全迷失于“过去”。关于他们,我们可以公正地说他们活得不多不少,恰好是墓碑上写着的那个岁数:68或72。另外有些人虽仍然行走于人世间,但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有些人尽管过完了一辈子,却还没有出生;有些人说自己只有36岁,但实际上他们已度过了几百年。无论《国家传记辞典》上怎么说,一个人究竟活了多久,永远是一个可以争论的话题。因为这种计时非常困难;转眼就能扰乱它的,莫过于接触艺术。或许是因为迷恋诗歌,奥兰多丢了购物单,没买沙丁鱼、浴盐和靴子就回了家。现在她站在汽车旁边,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当下”再次狠狠敲击她的脑袋。这次敲了十一下。
“真讨厌!”她大叫。因为钟声对神经系统震动很大,有好一会儿她都没太回过神来,只是皱起眉头,熟练地换挡,像之前一样朝着行人大喊大叫:“看看路啊!”“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同时开着车子飞驰,转弯,钻来钻去(她是个熟练的司机),驶过摄政街、草市街、诺桑波兰大道,穿过威斯敏斯特桥,左转,前行,再右转,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