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16页)
“那么,我是什么?是谁?”她说,一个女人,36岁,坐在汽车里。是的,但同时其他一百万种描述也同样适用。我势利么?府邸里悬挂嘉德勋章?豹子盾徽?祖先?为他们感到骄傲?是的!我贪婪、奢侈、邪恶么?(另一个自我出现了)是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诚实?我想是的。慷慨?哦,不过那也不算什么(又是一个自我)。上午躺在铺着上好亚麻被单的床上,听鸽子咕咕叫;银餐具、葡萄酒、男女仆人们。我被宠坏了么?可能是吧。锦衣玉食却又一事无成。所以我的作品也(这里她提到50个充满古典气息的标题;我们猜这些可能是她全部撕掉的那些早年的浪漫作品)肤浅,油滑,多愁善感。不过(又换了一个自我)我真是笨手笨脚啊,再没见过比我更笨拙的人了。而且——而且——(她迟疑了一下,想找个恰当的词儿,“爱情”可能不大合适,但最后还是大笑着,红着脸叫了出来——)绿宝石镶嵌的癞蛤蟆!哈利大公!天花板上的蓝酒瓶!(另一个自我)可是奈尔、基蒂、萨沙她们呢?(她情绪低落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早已放弃了哭泣)树,她说道。(另一个自我)我喜欢在这里生长了两千年的树(她经过树丛)。还有谷仓(她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已经破旧不堪了)。还有牧羊犬(有一只从她前方的路上跑过来,她小心地避开了),还有夜晚。但是人,(另一个自我)人呢?(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发问)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人类。他们饶舌,恶毒,总是不说真话。(在这里她拐进了家乡小镇中心的那条街,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街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农夫、牧人和用篮子提着母鸡的老妇人)我喜欢农民。我懂庄稼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这是另一个自我跳进她的脑海,像从灯塔上照过来的一束光),名望!(她笑起来)名望!前后印刷了七版。得了一个奖。照片上了晚报(这里她指的是《橡树》以及她获得的“柏德特·库茨纪念奖”;这里我们必须占用点篇幅交代:她只这么笑了一下,就把这个本来应该作为这本书的高潮,和前面所有叙事的终点的内容,用一句话轻轻带过去了,但事实是我们的传主是个女人,而当你写一个女人的时候,所有的结构和比例都乱了套——她人生的什么高潮啊,重点啦,都和男人的大不一样)。名望!她又重复了一遍。诗人——江湖骗子;两者都像早晨的邮件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宴请,聚会;聚会,宴请;名望——名望!(她放慢了车速,穿过集市上拥挤的人群。但是没人注意到她。鱼店里的海豚要比获过奖的女士引人注目得多了,就算她在头顶戴上三重冠冕,也是一样。)现在她慢慢开着车,嘴里哼唱一首老歌的旋律,“花几个基尼,买上几棵开花的树,走在我的花树间,告诉儿子们,名望到底是什么”……渐渐地,歌词开始这里缩一点,那里瘪一块,像用大而不均匀的珠子串起来的一条项链。“走在我的花树间,”她唱着,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看月亮升起,马车开走了……”唱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使劲盯着汽车的引擎罩,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坐在杜希德的桌子旁,”她琢磨着,“戴着个脏兮兮的皱领……是来量木材的老贝克?还是——莎——比亚?(因为我们在提到自己深深崇拜的人时,从来不说全名。)她停下汽车,两眼盯着前方,发了十分钟的呆。
“我被迷住了!”她大叫一声,一脚踩在油门上,“被迷住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有只大雁飞了过去。大雁从窗前飞过,飞向大海。我跳起来想够到它(她抓紧方向盘),可是它飞得太快了。我看到它了,在这里——那里——在英格兰,在波斯,在意大利。它总是飞向大海,而我跟在后面,向它撒出文字织成的网(她双手挥出,做了个撒网的动作),然而我收回网的时候它总是皱缩成一团,就像撒向海里的网,拉上来的却只是水草一样。有时网底会有一寸银子——六个字——但从未捕到过珊瑚礁里的大鱼。”她低下头,苦苦思索着。
就在她已经放弃了呼唤“奥兰多”,而一心想着其他事情的时候,那个她想召唤的奥兰多却自己出现了。这一点从她身上的新变化就看得出来(她已驶过了看门人的小屋,进入了庄园)。
她全身都沉静下来,就好像添了衬托物之后,整体更稳定、更浑和了,于是浅的变成深的,切近变为辽远,一切都被包含在轮廓之内,如井壁环抱着井水。这个奥兰多到来之后,她变得宁静多了,成为了所谓唯一、真实的自我,无论这种说法是否经得起推敲。她开始沉默。因为很可能当人们大声喧哗之时,那些自我(可能有两千多个)意识到他们彼此分裂,于是试图交流,而一旦有了交流之后,却全都变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