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边 界(第9/13页)

在另一场演出中,这个演员去弹钢琴,用左手开始弹一首圆舞曲:当当当,当当当。他的右手空悬在那里,听不见什么曲子,总是没完没了的“当当当,当当当”。他用动人的目光看着观众,就好像他弹的圆舞曲伴奏是美妙绝伦的音乐,应该得到掌声,应该让人激动和感动。他不停地弹,二十次,三十次,五十次,一百次,总是同样的“当当当,当当当”,观众笑得透不过气来。

是的,当我们跨越边界的时候,笑声就响起来,不可避免。可是,要是走得更远,比笑更远呢?

在扬的想象中,希腊诸神首先热情地投入到人的冒险事业之中。然后他们赶快回到奥林匹斯山,往下面看,并笑成一团,而今天呢,他们已经沉睡很久了。

可是在我看来,我觉得扬在想象边界问题上弄错了,他认为边界是一条将人的生命切割在某一特定地点的线,它表明着时间的断裂,人的生命在时钟上的确定的一秒。不,相反,我确信边界与我们同在,不管什么时间,也不管我们有多大年龄,它无处不在,尽管根据不同的情况它时隐时现。

扬所深爱的女人说的话是对的,生命系于一发,系于蜘蛛网上的一丝线。只要很小的东西,很弱的一丝风,就能让事物不易觉察地动起来,正因为如此,在突然出现万事皆空的虚无之前的一秒钟,人们还可以主动牺牲掉自己的生命。

扬有一些和他一样离开故国的朋友,他们终日献身于为祖国争自由的斗争之中。他们都曾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国家的联系是虚幻的,他们之所以还准备着为某些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去献身,那只是一种惯性使然。他们对这一感受都心知肚明,但同时又害怕挑明这一点。他们背过脸去,害怕看到边界并滑到(因为晕眩或深渊的吸引)另一边去,在边界那边,他们备受折磨的民族的语言只是同鸟鸣一样微不足道的声音。

既然扬为自己把边界定义为可以接受的最大限度的重复,我有义务为他做出修正:边界不是重复的结果。重复只是使边界可见的一种方式。边界线上覆盖着尘土,重复是掸拭这些尘土的人的手部动作。

我愿意提醒扬回想起他少年时的一段特别经历。当时他大约十三岁。人们谈论着生活在其他星球上的生物,而他想象中的这些外星人身上比地球的居民人类有更多的色情区域。这个当时在私下里偷看偷来的女舞蹈演员裸体照片的孩子,最后认识到:地球上的女人只有一个性器官和两个乳房这样很简单的三位一体,她们缺乏足够的色情区域。他梦想的造物身体上所有的,不是这可怜巴巴的三角,而是十几个、二十几个色情区域,那会为眼睛提供永无穷尽的愉悦。

借此,我想说的是,在他长时间的童男经历中,他已经知道什么是对女人身体的厌倦了。在没有知晓快感为何物之前,他已经在思想中穷尽了所有的性兴奋。他已经触及到根本之所在了。

因此,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在目光所及范围内经历这一神秘的边界了,在这个边界之外,女人的乳房只是人体上半身一个不适宜的赘生物。边界从他初谙人事起就成了他的命运。梦想出女人身体上长出其他色情区域的十三岁的扬,在对边界的了解方面,和三十年以后的扬相比毫不逊色。

12

刮着风,地上有污泥。送葬的人在墓穴前面参差地围成个半圆。扬在行列中,他所有的朋友也在,女演员汉娜、克勒维斯一家、芭芭拉,当然还有帕塞尔的家人:妻子和哭着的儿子,还有女儿。

两个穿着旧衣服的男人用套绳把棺材抬起来。与此同时,一个有几分烦躁的人物手拿着一张纸走近坟墓,他向掘墓人转过身来,举起那张纸,高声读起来。掘墓人看看他,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否该把棺材先放在墓穴旁边。之后他们还是把棺材慢慢地放进墓穴里,就好像他们决定要给死者免除掉再听第四篇悼文的义务。

棺材的突然消失让致词人不知如何是好。整篇悼词都是用第二人称单数写成的。他要对死者说话,给他一些保证,同意他的看法,让他放心离去,对他表示感谢,并对他会提出的问题做出回答。棺材到了墓穴底部,掘墓人抽出绳子,谦恭地一动不动站在墓穴旁。看到致词人那样情绪激动地面对他们说话,他们便低下头来,心中惶恐不安。

致词人越是觉得局面尴尬,目光就越是被两个阴郁的掘墓人所吸引,他几乎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围成半圆的送葬行列致词。但即便是这样,他那用第二人称单数写成的悼词也显得不伦不类,因为人们会以为敬爱的死者正躲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