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2/10页)
家眷出门解手,顺便买了臭豆腐回来,引起一阵热闹的哄抢。殡仪馆门前的臭豆腐摊生意绝好,几十年如一日。豆腐本是家中死了人必吃的,何况这一家确实手艺灵光,从祖父手里传起,如今已是第三代。原本专做殡仪馆的生意,渐渐做出了名声,路过的人也并不嫌晦气,情愿停下来排队等候。
据说臭豆腐摊的老祖父离世之时,儿孙极孝,一门心思要把丧事办大办风光,结果两代人就地点选择发生了分歧。
儿子的意思,这爿店能生意长红,多少仰仗城南殡仪馆,丧事理应摆下来,敲锣打鼓,念经诵佛,也叫附近的老顾客都来送他最后一程。孙子却觉得此地破旧,亏待了祖父,坚持要花大价钿送去城北新建的殡仪馆。那里有常青松,玻璃棺木,带音响的厅堂,连丧葬用品都高档多了。城里就这么两间,大家都有数,能在城北躺着的,哪个不是富贵命。来参加的,莫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西装笔挺,表情凝重。小的想借机打响自家招牌,老的却讲,粗人一个,何必逞能。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
也是个开春,结果城南率先满客了。死人和活人一样,到底还是没钱的占多数。老的只好依了小的,抬到城北去办高级葬礼,去了些什么人,并不再说起。只晓得之后总有几个小孩在摊边窨井盖上放蚂蚁,说那是老人一边炸臭豆腐一边扔油渣的地方,撩出来的油漂烫死过交关蚂蚁。
臭豆腐的香味从殡仪馆门口一路飘过来,进了灵堂,把沙发上男人们的脚臭都淹没了。嗑瓜子的,吃茶水的,像是工厂里发盒饭似的,全都拥过来了。
吃完臭豆腐,男人们就要抽烟。一个老太太急切地喊,出去出去,覅把老陶的香都搞混掉啦。
外面落着大雨,几个男人只好站在屋檐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他们讨论未来的天气。听说近一周都是雨,明朝最大。这对于出殡可是桩难事体。
作孽,老头子死也不挑个好辰光,其中一个讲。
老头子天天听天气预报,专门要你不好过。
好嘞,自家哭不出么,就让老天多落点雨好嘞。
相比之下,对过一间灵堂动静则大得多。白天请高音女花腔前来哀哭,夜里有和尚合唱团超度,这种氛围下,每个走出来的亲属都哭到脚软。再旁边一间,又冷清起来。几个男人吃不消,拖着疲倦的表情出来透口气。彼此望一眼,总觉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只好问,你家是谁走了呀。报上名字,便知晓了。
噢噢,是瓦前街陶家门吧。哎哎,对,你是来看……
对方也报了个名字。仿佛是一个地方送来的。于是几伙人便一同商量落雨天如何出殡的烦心事体。
睡回笼觉的人闻到臭豆腐的气味,醒来了。走上前吃,悄悄留出一块,蘸了点辣酱,端过去放在遗像前面,宝兴爷叔,吃噢,多吃点噢。便走去后厅,看看新搬来了哪些人的花圈,又续了长明灯上的油,便走近去看看棺木里的人。
要死啦!
一声粗粝的惊叫,吓得隔壁几间的女人跟和尚顿时凝住了自己的喉咙。人们像工厂出了事故似的,放下手中的活,纷纷围拢过去看。走得慢点,棺木是别想望见了,家属层层叠叠挤在前排。最靠里的人传出话来,吓人啊,老头子换了个人啦。
人群尚未散开,远处一间灵堂里也传出了女人的尖叫。
碰着鬼啦!搞错人啦!
这一声过于惊恐,吓得门口的黑白无常也站起来四处张望了。
◇◇◇二、惊蛰前日◇◇◇
陶宝兴的早饭照例是白粥拌脆萝卜,不过昨天托护工买了一罐芝麻粉,正好挖一勺放进去,搅一搅,吃起来味道蛮好。只是假牙上沾了不少黑渍,又要难为工夫卸下来擦一遍,差点耽误了准时开半导体。
陶宝兴戴好老花眼镜,拿出压在床板底下的工作笔记和一支削得只剩拇指长短的铅笔,对准“3月4日,星期六”一行字,准备好听写天气预报。
多云转阴,最低气温8℃,最高15℃,东北风3—4级。明天阴转小雨,有时有中到大雨,伴随大幅降温,最低3℃。
陶宝兴的字很大,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三行。他把广播声音调小,另起一页,提前写好:3月5日,星期日,惊蛰。然后把纸笔塞回原位。
想当年,一个月一本工作笔记,写起来费得很。吃用开销,日程备注,一家六口人,大大小小事体全在上面,发票、车票也夹得密密麻麻。年纪大起来,肩上担子变轻,本子上寥寥几行,无非是开支和天气,偶尔注一笔,今天谁带了什么东西来看我,还要用红笔描个圈,以示特别。后来住进老人病院,更是万事不管,只剩下关心天气了。黄皮红字的工作笔记一打开,竟像专业气象员手册似的,事无巨细,连节气谚语都认认真真往上抄。邻床老曹夸他有耐心,陶宝兴摇手,自己心里晓得,纯是打发时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