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3/10页)
明朝又要落雨了啊,早上起来,被头上还有太阳照过来,暖烘烘的。陶宝兴想,春天的天气真是乱,怪不得冻死老黄牛。他的床铺是顶楼最靠河边的一个,位置绝好。但凡出太阳,最先晒到的总是他。立春过后,陶宝兴愈发感到,春天确实是来了。一个人若像他这样,像株植物似的,每天同一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便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季节的悄然变动。正月里,早饭后太阳照进阳台,这几天刚起床就照到了,甚至能扫到他的被头。再过一阵,恐怕一睁眼就亮堂堂了。天亮得早,陶宝兴醒得也越来越早,他戴着全钢手表,歪头躺着,就想看着昨天的太阳比今天来得早了一点——身为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床上度过的人,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带来的感觉。
一个病房三个床,靠门的床自打上一位初冬走后,再没有新人进来睡。六零一只剩下陶宝兴和老曹两个人。陶宝兴今天率先醒来。起床,竟觉得腿脚十分爽气,就去阳台上浇花。那花几日不管,颇显凋态。去年从家里搬出来,他什么都没要,只拿了一盆映山红和一摞五十年前的申报纸。陶宝兴养了半辈子花草,临了决意舍弃。映山红是亡妻手里就有的一株,这么多年一直养得很好。出门之前,心里到底舍不得,咬咬牙,托着笨重的刻字陶盆带过来了。申报纸是从书架顶上随手拿的,原本只想垫垫衣橱抽屉,不想竟是这么老的货色,就索性留下来看看了。
有时看多了,陶宝兴不禁回忆起交关往事,墙上的大字报,弄堂里的阴阳头,毛主席语录中的一两句话。有时却做起奇怪的梦来,分明是一些未曾亲眼所见的场合,在梦里却这么真实,好像自己亲身回到了那儿似的。
昨晚,陶宝兴又去了天安门广场。他吃完早饭,捧着茶杯,盯牢邻床的老曹醒过来,等老曹吐过痰,穿好衣服,陶宝兴就等不及要讲给他听了。
陶宝兴讲,我赶到的辰光,毛主席已经走了,红卫兵也走光了。满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还有臭洋袜,踏烂的标语,旗帜,小钞票,扁掉的军用水壶。我就喊,阿大,阿大啊。没人理我。我兜了一圈,碰到好几个小队,我就跑上去问,你们看到陶立庆了吗。人家都摇头。
我累死了,在金水桥边坐一歇。我们阿大突然坐过来了!伊讲,爸爸放心,我鞋带绑得不要太牢,绝对不会叫人家踩掉的。伊伸出脚,我望过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带,勒出血印子来噢。
我就讲,阿大吃力吗,一道回去好吗。伊讲,我不吃力,爸爸过来呀,我同爸爸长远不一道白相嘞。讲完伊就逃开去了,我脚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静静听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没碰着面啦。
陶宝兴讲,一九六六年之后伊就再没回来过了。
老曹不响。陶宝兴凑近,老曹,你讲讲看,阿大这趟跑出来,是不是叫我差不多好下去了啊。
老曹仍是不响。心里想到上礼拜陶宝兴身体突然不好,饭也吃不进,尿也出不来,闹到院里发病危通知,家属都来登门排队了。结果喊个护工守了几夜,忽然又好起来了,这几天竟能吃饭走动了。这种稀奇事体,仔细想来,终归不大灵光。
他正要开口宽宽陶宝兴的心,医生走进来查房了。迎着阳台上的风,一袭白大褂被掀得老高,几乎吹到了身后护工的脸上。
陶宝兴,今朝蛮好嘛。自家当心点,不要多走动。医生拍拍他的肩,匆匆扫了眼床边各种仪器上的数据,关照护工,这一床仍要看牢,不好放松。
曹复礼,还是老样子。其他没啥,药要管住,你这个血压,一顿不吃就要火车通高铁的噢——话没说完,护工上前咬了咬耳朵,医生就跑出去了。
隔壁老张昨天夜里走掉啦,你们晓得吗。护工讲,家属没碰到最后一面,围在办公室里,要寻医生算账呢。
护工过来分药。按道理一床一护工,实际上只要老人不瘫痪,护工就能兼管好几个,不知不觉,附近两个房间都在她手里。跑来跑去,钱照拿不误。护工倚在门边听。墙外传来一片哭声,混杂着难听的叫骂。
老曹讲,都是假的,送到这种地方来的,哪个不是等死,谁家里人没个思想准备。老早遗嘱立过,寿衣买好了,装啥样子。我死了么,就叫儿子来收个尸,往城南一放。像我们这种活着受尽苦的,死了也不怕的。
覅这样讲,可怜的。陶宝兴讲,年头上老张还讲,三月里要过八十八大寿了,叫我们等着吃寿桃。真真老天心眼细,不肯放过伊。说着说着,眼睛里有点含混。
讲起来,我服侍过多多少少老人,确实是这样子。护工把头探回来,又插嘴,有交关人生出来的辰光和走掉的辰光是很近的。每个人有自家的辰光,方便来,方便走,算是到人世一趟要守的规矩,不然阎罗王不好算阳寿的。护工说起怪力乱神来头头是道,毫无忌讳,全然忘了眼前这两个八十多的老头子也是在此地等待最后一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