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像午夜的萤火虫找到同伴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没有多少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有过太多次触及心灵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忽然跳到这一步,也并不觉得尴尬。

她去洗澡换了衣服,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又找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大 T 恤出来给他换上。两人对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他跟她一样,起病便是酮症酸中毒。当时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因为突发呕吐,去家附近的二级医院看儿科。医生只当是肠胃炎,来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转去上级医院才确诊,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记得自己当时躺在 ICU 的病床上问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说,你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他说,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呢?

医生说,你血糖已经高到毛糖都测不出了,还不是糖尿病啊?

他说,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糖尿病的。

医生烦了,最后给他一句: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凌田听着,品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幽默,却也想起自己在抢救室里的那一天。

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但辛勤用不一样的语气给了她足够抚慰的回答。他当时说得特别仔细,耐心得甚至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

“你那时候想到小时候的自己了吧?”她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单峰的交待,怕她投诉到医务科,他只是希望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人都能在这样的时刻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一问是有些伤感的,辛勤却笑了,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不光是那几句话似曾相识,还有很多事我住院的时候都做过。比如像艾慕那样,医生说什么都不爱听,像小卷那样大喊大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而且,也特别抗拒打针。”

凌田没被点名却又感觉被点名,反问:“什么叫‘也’?”

辛勤更加笑起来,让她觉得他真的已经对那段经历释然了。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手臂放松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夜雨在黑色的玻璃上划出银色的细线,再映出室内的暖光,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人抢救回来,转了普通病房,挂水,打针,慢慢好起来。但出院之后,状态还是很差,不光是身体,还有情绪……”

那是二十年前,一般人对这个病比现在更加一无所知,却也更觉得无所不知。

亲戚听说他这么小的孩子得了糖尿病,都怪他妈妈太宠了,仗着家里条件不错,又总觉得他特别懂事,纵着他乱吃东西吃出来的。

邻居家一个男孩儿本来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听说他得了这个病,总是问他,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时间一长便也跟他疏远了,说是家长不让和他一起玩,怕他出什么状况要担责任。

父母开导他,鼓励他,但他只觉得他们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感觉。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他得这个病,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痊愈了,有时候又只想让一切都马上结束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己打针、测血糖,但绝对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去厕所又嫌太脏。休学几个月之后回去上课,母亲跟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每天午餐前自己去卫生室打针。但卫生室的医生有时候临时走开,把门锁了,他就得在门口等。人家也觉得他麻烦,在教室打不就完了么。可他无论如何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慢慢地就开始偷着不打针。父母发现之后,说你不要命了吗?!他说不要了,就让我这么死掉吧!

他原本是那种懂得延迟满足,别人都觉得将来注定会有大出息的孩子,莫说学习,就连吃零食都有计划,得病之后反而不自律了,各种不讲道理自暴自弃,几个月之后发了第二次酮症酸中毒,又进了医院。

他讲到这里停了停,望向凌田,说:“总之又一次 ICU 重启,全部重新来一遍。医生为了吓唬我,把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说得特别严重。那时候真的绝望了,你只是问我一次打完 300 单位速效会怎么样,我真的做过,幸好被我爸妈发现了,把胰岛素笔抢下来,人送进医院。后来一整夜都在测血糖,挂水,喝葡萄糖。到半夜实在困,我睡着了不肯醒,我妈妈就用注射器打葡萄糖到我嘴里……”

凌田听得心疼死了,辛勤看见她红了眼眶,停下来问:“是不是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