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夤夜,宫殿风铃隐隐传来叮当声,月光屑细的濛光幽幽落在地面上,灵虚宫四周华丽的金锁窗将开未开,残烛如一枝珊瑚。
林静照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懵懂醒来时依旧枕在君王膝上,脖子僵硬酸痛。
夜很深了。
她轻轻动了下要起身,听得室内一二窸窣脚步声,有人前来觐见君王。
林静照屏息装睡。
来人是个锦衣卫,不是宫羽,却是个女子嗓音。此女深夜造访,低声絮语,向君王回禀陆江两家的动静,事无巨细,江浔和陆云铮每日言行展露得清清楚楚。
北镇抚司的特务侦视无所不在无时不有,侦探手段之高令人毛骨悚然。
当今皇帝猜忌心重,峻厉冷酷,日派心腹窥视群臣,大搞文字狱,使朝臣处于人人自危的恐慌中,稍不留神即遭灭门之祸。
林静照暗替爹爹和陆云铮担心,恐这女锦衣卫说些不利之语,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倾听殿中的动静。
她轻掀眉眼透过青纱瞧向那女锦衣卫,一惊非同小可,周身遍布冷汗——那女子完全与自己长得一样。
体态,相貌,身形,举止,除此刻的音色略有不同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女子头上梳妇人髻,着蓝白二色水田服,显然已嫁人为妇,久久居于深闺之中。
如果猜得没错,此人应该就是“江杳”了——那个代替自己嫁给陆云铮的替身。一直以来假江杳的身份像层谜,原来此女是锦衣卫,逼真的容颜是镇抚司的易容术。
林静照恍然大悟,如遭当头一棒,寒栗子不知不觉袭了一身。心涉游遐之下便没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那女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尔一只阴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低沉凝重:“听见什么了?”
林静照仰头正与君王墨黑深邃的眸撞了个满怀,纤细如花梗的脖颈在他掌中一扼就断,不禁悚惧,“没有,臣妾没……”
朱缙静静旁观她说谎的样子,“那方才装睡?”
林静照张了张喉咙无言以对,须知帝王手眼通天,能在陆云铮和江浔这等朝廷大员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细作,自己这点伪装无所遁形,只好承认道:“臣妾被夜风吹醒了,不经意听到陛下与人谈话,并非存心。”
这瞬间她脑子里把最坏的恶果过了一遍,她知晓了假江杳的真实身份,该不会被灭口?以他的心狠手辣极有可能,且能做得干干净净。
方要进一步致歉,朱缙扬了扬手,容色省净,别具弦外之音,“无妨,你存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更有意思。”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低级拙劣的心眼儿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亮色。
林静照心脏愠然地跳动,声音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鲠住。
他一直是操盘者,无形的傀儡线制衡着每一个人,每个局中人都免不得因自身缺陷而沦为奴隶,受到愚弄。
“臣妾已到诏狱中走过一遭,不想再走第二遭。”
半晌,林静照定定说。
朱缙挑了挑眉锋,转而抚上御案一本薄册,“贵妃可知刚才朕得到了什么东西?”
林静照瞥着那本薄册,未置可否。薄册的纸张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页页杀人榜,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个官员贪贿勒索,侵吞盗窃,欺上瞒下,这本账册记载着详细的数目和时间地点。”
他并无避讳地告知了她,好整以暇,“你以为怎么办?”
林静照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油然而生退避之心,“臣妾不敢干政。”
“朕叫你说。”
朱缙目如冷电淬寒霜,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否的威压,“你是朕最宠眷的皇贵妃,允许你干政。”
林静照暗暗一凛。
天威在上,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
她被逼到穷处无法再推辞,只得给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既有违国法,涉事之人该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他幽幽,“若涉事之人是你父亲呢?”
林静照猝然警觉。
下意识望向那本账册,眩得厉害。
再看帝王,写满了机锋和戏谑,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
她略略镇定下来,神色铁青,强行装得大公无私,“陛下是问贪贿之人如何处置,却不是问臣妾父亲如何处置。”
朱缙尾音微卷,“哦?”
“从陛下赐名起,臣妾便是林静照,龙虎山修行的道姑,生来孤儿不知父母。”
“唯一有的,便是君父。”
她伏低叩首下去,额头抵地,腹部贴腿,嗓音深深埋在了罗裙中,在他面前保持永远的低姿态,看似忠诚。
座上君王无动于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账册。
残漏更深,窗外黢黑的天几点疏星,一钩白月隐入薄薄的夜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