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子手中的火把燃烧得哔啵作响,混合在呜咽的风中。

面前卫觊的声音也烧在火里,飘在风中。

明明是这样沉重的一句话,却无法在出口的第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只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刘秉的耳中。

他无法知道,当卫觊因兄弟的死讯伤怀之际,又收到了天子下达的焚烧尸身诏令,是怎样的心情。隔河而望、不得渡河而来的蔡昭姬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最终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只知道,因这一句,他手中的火把可能更无法放下,也举得更稳了。

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

也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天下人之幸也。”!

以火焚烧遗体,在佛教仍不能算普及的当今,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便是让人死后也得烈火烧身,不得安宁,就算是由皇帝亲自开口,声称这是防治疫病的必由之路,也难免让百姓心怀疑虑,乃至于怨言。

但当这句“天子举火引路”说出口的时候,今日的“异常”之举,又仿佛有了另外的一种解释。

……

“这是……”

远远围观的百姓听不到卫觊的那番话,但能看到,陛下亲自扶起了卫觊,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是随同卫觊而来的车队从让开的一条路中经行而过。

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到,在这车队当中,还有一尊木质尤新的棺材。

棺材之上,悬系着寻常百姓不可能会有的绸缎垂挂,白得刺眼。

此刻,那辆拉着棺材的马车没有与其他的一般停在场边,而是向着前方的深坑行去,将棺材顺着坑边的坡道送到了坑底。

在一众布袋裹尸的病亡遗体当中,这具棺材显得尤其的醒目,可再如何醒目,那也不过是即将被大火点燃的其中一员而已。

是棺盖开启后,一张已失去生机的少年人面孔。

“那是河东卫氏的卫仲道,此次河东突生大疫,他也病重不治……”

“他……”

“卫伯觎是陛下的均输令,是协助陛下起事的重臣,难道就不想把弟弟的尸体留下,找个风水宝地安葬吗?或者明面上告诉陛下已将人火焚,免于疫症传播,实则将其入土为安。”

“以他这元从之功,难道还不能向陛下求个恩典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的嗡嗡作响。

是啊,为什么呢?

“家主和蔡师都说了,天子举火领路,护送死于疾病的亡魂归天,不仅是为如今的生者求一条活路,也是死者的大幸!这不是让他们亡灵不安,而是一份殊荣!”

“蔡师在回信中说,若是卫仲道能赶上这天子号召除疫的第一把火,更是天下间难得的荣幸。”

既是殊荣,那又为何要逃避呢?

哪怕是士族公卿子弟的骨肉,也会在这一把大火当中,与困窘而染病的百姓尸首混在一处,变成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骨灰。

但,有陛下明火在前,他们都能各自得到解脱。

那么陛下的点火避灾,就显然并不只是对那些普通百姓的严刑勒令。

这便是为何,卫觊不辞辛劳,也要即刻将卫仲道的遗体送到此地,也一并……

“火起了!”

“快看!”

一声惊呼响起在了人群之中,也像是突然之间,点燃了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谈,变成了炸锅一般的惊呼。

手执火把的天子终于重新走到了坑边,像是与这些不幸罹难的百姓做出了最后一次告别,抛出了手中的火把。

他点起了火。

蔓延在火油之上的烈焰,没被吹灭在风中,而是利箭一般扎入了下方的助燃物事中,只短短一瞬,就从那一点星火变成了滔天赤浪。浓烟与火势,很快便将人包裹在了当中。

有人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扑上前去,再向前方的火坑投去一眼。

但又被另外的场面定住了脚步。

天子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却仍是踽踽前行,步履稳健,向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众人也这才留意到,当狂风助长火势的同时,也隐隐吹动了他的衣衫,叫人看见,在他的外袍之下,其实穿着的是一件寿衣。

只是这一次,不似数月之前那般,是以儿子的身份,远远向着死于洛阳的何太后表达哀思,而是,以一位执掌天下的君主,为庶民举哀。

在这一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

在慢慢散去的人群中,也自那一瞬的静默过后,终于重新有了新的声音。

“之后……若是有人病亡,还是送至此地吗?”

“还是由陛下点火吗?”

“我听戍守的卫兵说,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处置阳奉阴违,还是一并送来这里,等到两郡疫病平息,便在此地造林修碑,以记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