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碧峡水(十三)(第3/4页)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元婴、金丹修士的地盘,但最危险的却是无主之地。

越无序,越动荡。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像个被丢弃的无用包裹,被浓烈的血气淹没。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还是安静点吧。”她声音冰冷下来,“不要败坏我的心情。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想去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那些毒虫都太利落,一下就能咬死你,那就没意思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