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雪顶听钟(十一)

曲砚浓定定地站在那尊神塑前。

沉寂在遥远记忆中的眉眼, 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她好久没见他。

青石沉冷,恰如那神塑青年的眉眼,清秀俊逸的轮廓, 却勾勒出一身冷峻沉然, 背负一柄长刀, 身姿也如那柄刀一样笔挺高大,仿佛永不崩朽的峰峦,能屹立到终古。

青山见他,他见青山。

她冷不丁地想:那个为他塑成神塑的人, 一定很爱他。

那熟悉眉眼、沉然神魄,像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本尊, 连衣角也带着汹涌的爱意,是琢而又磨,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仍怕不够的慌张落笔。

所以有了此刻,她站在这里, 如见当年。

“卫祖师是我先祖。”公孙锦在她身后说,“卫祖师没有道侣, 没有后裔,但有亲眷,千年来在牧山安居繁衍, 这一辈有了我和我兄长。”

曲砚浓当然知道。

数百年前,她就是这么把卫芳衡带回知妄宫的。

仙修“徊光”无亲无故,孤身漂泊在异乡,但凡人卫朝荣是有血亲的。

在牧山蜿蜒的雪线后, 有一片清澈如宝石的深湖,湖水悠悠静静,连接着汩汩的寄情江, 那就是卫朝荣出生的地方。

牧山宗归入上清宗后,她和卫朝荣来过这里。

江上波光粼粼,有鱼跳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洒在舟楫上,他忽然说,“我是在寄情江上出生的。”

仙魔并存的时代,大妖也横行,寄情江下不知藏着多少妖兽,茫茫江水里埋了不知多少尸骨,但要讨生活的人是顾忌不了那么多的。

这世上比凶恶妖兽更残酷的东西,是日复一日的人生。

卫朝荣的生身父母是寄情江上的渔人。

一对没有任何修为,更不具备仙缘仙根的凡人,奔波在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刀山火海的江水上,如浩荡江水下的每一只小鱼小虾,忙忙碌碌地生活,不知哪一日会厄运忽至——也许是明天,也许厄运永远都不来。

性命悬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催生出许多匪夷所思又行之有效的偏方,比方说有些妖兽灵智已开,吃食不缺,养出些精明又挑剔的毛病,最爱吃婴孩幼童,于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口口相传的救命偏方:舍子。

挑剔的妖兽毕竟不多,也并非时时都要打牙祭,出没在风波里,寻常渔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拐弯抹角地接触到一回,往往一个村子几代人都只知道这么个传说。

但传说既然在,就一定有被人遇见的一天。

卫朝荣是被舍之子。

生身父母将他带在船上并非用心险恶,只因好养,舍下他时,也并非辣手无情,而是泪流满面、万般不舍。人世多艰,没人给他们选择。

所幸,他们这一生最大、也最好的选择降临在这一刻。

当惶然却倔强的幼童即将落入滚滚江水下的血盆大口时,同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人出现了,信手一剑,便将那庞然凶恶的妖兽击沉在茫茫江水中,波光粼粼下暗红的妖血流到船边,染红了舟头。

“这妖兽倒是成了精,竟还挑三拣四起来了。”仙人没好气地说着,望向手中提溜着的幼童,神情忽而狂喜。

“他这样的根骨,留在凡尘俗世里,是耽搁了他。”牧山宗的老宗主对那对父母说,“寄情江太过凶险,你们身无修为,总在这里不是办法,我赠你们些灵物,去仙城生活吧。”

数枚能强身健体的丹药、几件防身灵物,还有凡人眼里三生也赚不来的钱财,换来了一个本该被舍给妖兽的幼童。

从此寄情江上少了一家渔人,牧山宗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天才。

“我身上没什么故事。”这一生跌宕比话本更奇崛的青年对她说,“来历也不稀奇。”

魔修妖女却听得入了迷。

“那你可不要去找他们。”她满是意气地指点,“他们舍了你,你也不要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魔女的性情总是极刚硬的,哪里都是棱角,摔在哪里都要撞出一道疤,没什么宽容释然,只有烧不尽的火。

她容不得一点背叛。

卫朝荣很平静。

“不会。”他短短地说。

于是曲砚浓满意地坐回船沿,她虽然有点烦他越来越话少,但又快活他越来越听话,“我才不在意你有什么亲眷,我又不认识他们。”

卫朝荣偶尔又刺她一下,“毕竟你也不认识你自己的亲眷。”

谁不知道碧峡魔君亲传弟子的身世?

曲家人都死完了,她只能去见鬼。

这刺得很毒,能叫生死之交反目,但曲砚浓却被逗得很开心,倒在他肩上笑个没完,肩膀一抽一抽的,简直像是被谁暗算了一样。

卫朝荣就那么垂着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