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雪顶听钟(十四)(第4/5页)

谁能看不出来英婸在掘骨之术下如困兽?

曲砚浓笑了一笑。

她是很懂得如何轻描淡写地让人心下惴惴的,不过更可能的是她本无意为之,“可你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抓住你给的机会?”

公孙罗本能般反驳,“我并没有给她什么机会。”

但他终究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因此冷淡的神情上很快又浮现出始料未及的惊愕。

幽深的山谷中,如折翼之鸟般滑落长空的那道身影,骤然挺立,如一道冲天的剑光,朝来时路劈去!

英婸在痛楚中目眦欲裂。

她本是极擅长、也极熟悉忍耐痛楚的。

从踏上修行的那一日起,剑修就在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她因学剑而流过的血,比一个人从出生熬到生命尽头熬干的血还要多。

旁人学剑是在地上,她学剑是在水里。

她把自己埋在寄情江的江水里,逆流而上,寒暑不落,从冰封千里到滔滔东流,每日挥剑,欲断大江。

稍有不慎,她就有可能被滔滔江水裹挟着冲走,从此上清宗里再无一个名叫英婸的半妖,就像一片枯叶、一朵残花消失,不会惊起任何波澜。

冒着性命危险沉入江水练剑,是因为年幼时第一次来到寄情江,望见茫茫江水汹涌,她发现自己萌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让她抱着胳膊缩在船舱里瑟瑟发抖,令同门笑话,给她起了个“落汤鸡”的绰号。

说来要感谢这个绰号,她这才意识到那股本能的畏惧并非来自她的内心,而是来自她的血、她的骨,她是鹰的后裔,哪怕这份血脉稀薄到她生而与任何一个人类婴孩都没有不同,它却依然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躺在她的身体里,哪怕她自己忘记了,别人却没有。

可她不是妖兽,她也没有羽翼,她有一身灵气,她本不该怕水,也永远不会是落汤鸡。

在同伴的尖叫声里,她从船舷一跃而下,砰然坠入白茫茫的涛浪。

被师长从水中捞起、劈头盖脸地教训,她咳得撕心裂肺,湿淋淋的头发止不住地向下淌水,她却满不在乎地撩起散乱的头发,骄傲地打量每一个同门的面孔,对每一张面孔露出轻蔑的冷笑。

从那天起,她的血与骨仍畏惧江河,但她的心已将无穷涛浪征服。

她在寄情江里练剑,练寻常剑修的寻常剑法,下死力、做苦功。

“檀潋”问她,上清宗剑道一脉以符剑为绝,为何她学的不是符剑,她说了体面话,说自己天资驽钝,但真相是她学不了符剑。

那些擅长符剑的前辈,常怀门户之见,不愿让上清宗最精妙的符中剑剑中符落入一个半妖少女的掌中。

她想了很多法子,走了很多门路,好不容易打动一位心软的前辈,求得对方松动,即将把她收入门下时,那位前辈的同门师兄弟得知这个消息,纷纷找上门来规劝,最终让那位心软的前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就不学!

无论身处何处,她都记得那滔滔大江上的白浪,还有那纵身一跃时,惶恐下激涌的痛快。

鹰击长空。

英婸反身而起,她忍着那掘骨的剧痛,把它当作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只需征服,她背后巨大的鹰翅完全张开,她像是坠落的炎阳,扑向大地。

谷底,公孙锦紧紧握着那把骨刃,望着俯身向她而来的身影。

这也许是第一次,她掌握着能轻易重伤英婸的手段,只要她能一直催动骨刃,在英婸的反击中撑过几个呼吸,英婸就会走到强弩之末,败在她的手下。

她第一次、也很可能是唯一一次胜过英婸。

公孙锦微黑的脸庞凝得很紧。

她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阆风之会最后一场比试,一面周天宝鉴映照大千,她在镜外,英婸在镜中。她看着英婸夺下头名。

冷清的兄长也陪在她身侧,安慰她,早晚有一天,她会超过那个人。

可她早不是稚童,怎么会把一句毫无证据的鼓励当真?

“别说傻话了。”她反过来嘲讽公孙罗,“输了就是输了,不如就是不如,我还不至于输不起。”

然而等到多年以后,在朱雀火烈烈而燃的静室里,听他语调冷淡、诡计频出,用陈述的语气说出她打不过英婸的话,她迟了三十年的愤懑却如云顶雪崩。

如果此刻握紧了手中的骨刃,用诡计去战胜英婸,她就真的输了。

赢了一场斗法,输掉往后修行。

公孙锦怎么能忍受?

可牧山需要一场胜利,公孙罗做的一切也并非为了私心,一切都是为了牧山。

为了他们共同的宗门、归宿。

牧山、牧山……

输与赢、轻与重,两难。

公孙锦沉沉叹了口气。

她忽然反手,将那把诡异的骨刃收回腰间,掌心漫漫黄沙如卷,刹那掀起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