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雪顶听钟(十四)(第3/5页)
可半妖不行。
英婸必须自逐到牧山这样的地方,进入岵里青这样的队伍,做一个重要但又不重要的弟子,攒够了资历,这才有可能和那些轻飘飘向上飞的修士们站在同一个岔路口。
公孙罗微微抿唇,对于“檀潋”的指控很冷淡。
“没想到英婸竟是个半妖。”他说,“我也很惊异,却不知道道友后半句说了什么?什么叫大材小用?掘骨之术又是什么?舍妹不过是得到了一把来自上古遗迹的法宝,面对强敌时用了出来,又有什么问题?”
上清宗对妖兽的态度极复杂,一方面多加庇护,对于残杀、屠杀妖兽的行径,獬豸堂会降下极严厉的惩罚,而上清宗也是五域中唯一一个公开招收妖兽弟子的大宗门;但另一方面,妖兽本为异类,人类修士对妖兽本能地警惕打压。
半妖在上清宗的地位最尴尬,既像是自己人,又像是半个外人,什么都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去争。偏又不能像是血脉纯正的妖兽那样借助血脉本源修行,必须走人类修士的仙途,不争不行。
似掘骨之术这样针对妖类的秘法,就算放在獬豸堂公允审断,也不能完全算作邪术,多的是排斥妖类的修士愿意为牧山说话——斩妖的事,怎么能算作邪术呢?
它踩在正与邪的边缘,在微妙的分水岭。
可它确实是魔门的法术,其手法酷烈,也绝不逊色于任何一门邪术,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不针对仙修。
但这个区别便已足够了,至于英婸倒霉地是个半妖,从出生起就和普通上清宗弟子没有区别,努力又坎坷地走到了金丹,这不重要。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她唯一的身份,就是半妖。
曲砚浓于恍然中惊奇。
公孙罗的有恃无恐,竟然如此简单:人类修士斩妖,这是极立得住的理由,就像仙门修士除魔,根本不必管那个魔修是否是被迫入魔,又是否试图抛下一切地换取一条新路。
那不重要。
再往前数一千年,数到她奋不顾身,顶着化神魔君的追杀也要逃离魔门的时候,她大概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有这么一日,她会觉得魔门挺自由的。
在魔域,没人去管你的过去,一入魔门,便是魔门中人,至于钩心斗角你死我活,又和你的出身有什么关系?
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也别瞧不起谁。
那时的曲砚浓又是否想过,她穷尽半生奔往的世界,充满了无形的壁障,要人一道又一道地跨越?
其实化神前,她就已经决意离开上清宗,来见她的朋友不多,还有些根本不是她的朋友,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听说了消息,赶来见她。
徐箜怀就是其中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追着她到若水轩的堂前,“你究竟对上清宗有哪里不满意?上清宗哪里对不起你?”
这是个执迷的妄人,一生都执着于证明上清宗无愧祖师传承、无愧经义典籍,容不得旁人说上清宗半点不好,他那样的神情,仿佛曲砚浓说出谁谁谁曾做下某些令上清宗蒙羞的事,他便能亲自冲上去把那些人都料理了。
曲砚浓觉得可笑极了,她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徐箜怀代为出头了?
但徐箜怀这样的妄人最难打发,她懒怠搭理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吐露出几句真话,“腻了。”
没什么突如其来的巨大冲突,也不会有人给她委屈,没有任何让人气血上头义愤填膺的故事,只是这一套尊卑亲疏,太腻。
她是冲破囚笼的困鸟,为何又要画地为牢?
如惊风吹心浪。
曲砚浓蓦然抬起手,去触摸那颗迟滞的心。
“既然有比试,就一定有输赢,是谁输、是谁赢,本也不确定吧?”公孙罗已用尘埃落定的口吻对她说,“檀师妹是獬豸堂修士,熟谙宗规,对鸾谷和牧山一视同仁,应当不会对结果横加干涉吧?”
就算英婸是鸾谷修士,那也是个半妖修士,现在她的身份已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被其余同门毫无争议地敬服,接下来还会不会是岵里青,这还不一定呢。
檀潋身为獬豸堂修士,本就该一视同仁,所以对于他们牧山这点不太体面的胜利,也一视同仁地对待他们牧山的胜利吧。
曲砚浓慢慢地垂下眼睑。
“我不会干涉旁人的成败,无论是咎由自取还是命途多舛。”她语调比平时低沉一些,如阴雨连绵天、沉水滚摇珠,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可你就这么确信牧山会赢?”
公孙罗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废话。
“檀师妹是觉得英婸还有绝地反击的机会?”他如陈述既定之事般说,“恐怕是太小瞧舍妹了,虽然她实力比英婸稍逊一筹,但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是必然能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