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孤鸾照镜(二一)

一面道心镜。

清光如水, 毫光澄明,晃动的镜光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照在祝灵犀的脸上, 阴阴晴晴。

祝灵犀心里很烦乱。

这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宁的, 就连最不敏锐的同伴都能看出来, 以为她是在为道心镜的来历不明而心烦,但祝灵犀看着道心镜,心里却明白事实不止如此。

她烦心的何止道心镜?

是她没读懂经书,还是长老、同门们读错了?

又或者, 他们也懂,但觉得那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比经义更实用?

祝灵犀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她本能地忧虑:一株瑶仙藤、一次薪俸并不能解决修行路上的所有问题,这一次能为此做出一些自己心里也知道不对的事,那么下一次呢?

永远奔实用,人人奔实用, 还要经义何用?

经义不存,上清宗还会存在吗?

申少扬从她的窗边路过, 扒在窗口不走了,眨巴着眼睛,“你说要做早课, 就是照镜子啊?”

祝灵犀“啪”地把镜子翻个面盖在桌上。

申少扬看看她的脸色,眨眨眼,偷偷把大摇大摆撑在窗台的手收回来,很规矩地隔窗探头, 小心翼翼,“宫执事来请我们去云台参观,你去吗?”

这几天申少扬几人都住在鸾谷的客舍, 祝灵犀自觉有陪客的义务,也搬了过来,就住在申少扬三人的隔壁。

除了做早课的时候,四人这段时间都是同进同出的。

祝灵犀抿着唇不说话。

就在申少扬以为她不会有回应的时候,她伸手在道心镜拂了一下,古朴的镜子顿时消失了。

眼不见心不烦。

“走。”祝灵犀站起身,拍了拍乾坤袋,表情严肃得像要开拔,“一起去。”

宫执事是特意来客舍的,先前大家一起被獬豸堂送进符沼观光,宫执事还没找到机会答谢申少扬几人勇闯云流来相救的事。他这人能干出带五十枚耦合丹上银脊舰船的事,但相处起来竟又让人觉得他人还不错。

祝灵犀一进门,宫执事就招呼她,“祝师妹方才去观想道心镜了吗?”

道心镜。

祝灵犀抿了抿唇,“做了会儿早课。”

宫执事立刻恭维她修行勤勉,续上他方才和申少扬三人的对话,“我听说今日都长老会在云台主持早课,指点宗门弟子观想道心镜,正巧三位道友都没去过云台,不如咱们就一起区凑凑热闹?”

怎么偏偏又是道心镜?

祝灵犀想皱眉,但又很不舒服地忍住了,她看看同伴们的神情,知道他们都想去,“听说灵流又改道了,云台还没搬?”

“可不是?大家都说,太虚堂那几个长老都忙着争都长老剩下的瑶仙藤呢。只有都长老这个卖主稳坐钓鱼台,有空来云台指点大家。”宫执事摊手,“还有些促狭鬼说,其他几位长老只怕不敢来当众照一照道心镜,所以这次只能让都长老来。”

祝灵犀的眉毛要皱不皱,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皱在一起。

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怎么又被塞了一耳朵“道心镜”?

申少扬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她,“去吧去吧!”

朋友是跟着她来鸾谷的,祝灵犀自认有招待朋友的义务。

她大义凛然地颔首。

客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能掀翻屋顶的欢呼。

“走走走!”申少扬和富泱一人推着祝灵犀,一人推着戚枫,把宫执事夹在当中,兴冲冲出了门。

“砰。”房门轻轻合上。

门上的符箓隔开渐行渐远的欢呼,门内一片悄寂。

“咔擦。”一声极轻的响动。

屋舍的角落里,一架博古架后面,被一顶玄色斗篷覆盖的青石神塑从死寂中复苏。

“咔嚓、咔嚓、咔擦。”在一连串让人头皮刺挠的响动中,卫朝荣遥遥地操纵着这尊庞然巨物向前迈出一步。

这几日,他断断续续地“活”着。

曲砚浓整日在鸾谷云里来雾里去地游荡,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除了她手里的那个签筒,他没有看见她拿过任何别的东西。

青石封住了他的言语。

他在断续的光阴里揣度她的意图,有什么东西需要她亲自在鸾谷寻找?以她现在的地位,就连他山石也唾手可得。

卫朝荣想不出。

他就在这瞬时光阴里极力追上她的踪迹。

从虚无妄诞的魔躯沉入坚冷沉寂的神塑,只需一瞬间。

一念之间有多长?

须臾转瞬。

在这一瞬间里,他见到人世另一边熙熙攘攘,凭空生出那么多浮念,想要奔赴另一个人的身边,从一具虚妄的形体里短暂挣脱,沉落进冰冷死寂的躯壳,然后一切都骤然放缓,变得很慢、很慢。

游丝一线的灵识沸涌,沉重坚硬的青石凝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