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黄沙三覆(十九)
那张最熟悉的脸在檀问枢的视线中定格。
在他的印象里, 这张脸总是紧绷着的。
很锋锐,像一把永远不会钝的刀;很骄傲,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很执拗, 天生就要撞破一切南墙。
这是一个同檀问枢截然相反的人, 檀问枢比谁都傲慢, 但也比谁都身段柔软,他正是靠着殷勤奉承成为了碧峡老魔君最得力的弟子。
向赢家折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偏偏有人非不要,说她聪明也聪明, 说她傻也是真傻。
檀问枢是真想教她变聪明,这样才有意思。
从稚拙女童到锋锐魔女, 檀问枢太熟悉这张脸,可现在这张脸却显得太陌生,与从前截然不同,他居然有一瞬恍惚。
眉眼是没有变的, 但那种懒倦含笑的神容、兴致缺缺的姿态,完全不一样了。
又陌生, 又眼熟。
明明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从未有过如此闲散悠然的姿态,但这副神情竟又有种诡异的眼熟感, 好像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
曲砚浓微微地笑着,抬起脚,顶在檀问枢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残破的身躯承受不住, 险些背过气,檀问枢狼狈地侧翻在黄沙上。
“痛痛快快地死在一千年前,不是更好吗?非要苟延残喘, 给我添麻烦。”硬底云靴的鞋底踏在他的脸上,微微用力,方才因求生而未觉的扑面黄沙被坚硬的鞋底压陷进肉中,令人脸颊生疼,“师尊,你让我很失望。”
话里说着失望,但语调和悦疏淡,透着十足的戏谑,她垂眸,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仿佛比青穹更高、更遥远。
那双曾燃点着怎样也不熄的火焰的眼睛,此刻渗出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更不是失望,而是主宰一切者的傲慢,连她的恶意也主宰一切。
主宰他人命运之人,乐于玩弄他人命运。
檀问枢的视线因为她的踩踏而模糊,逆着刺眼的天光朦朦胧胧地看见她唇边的微笑,他突然一惊。
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那是他自己的脸。
一张属于意兴阑珊的、恶意傲慢的、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的、操纵一切者的脸。
就连那兴味盎然的微笑,也像是他自己唇边翘起的弧度。
檀问枢毛骨悚然。
他蓦然想起这一路上的许多次巧合,有时太轻松,有时不轻松,但又太幸运,总是死里逃生……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回想这一路,仿佛始终有一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隔着重云迷雾,居高临下地隐秘俯瞰着他的选择,欣赏他的挣扎。
碧峡魔君曾无数次带着这样的微笑俯瞰蝼蚁,然而宿命倒转,当他在黄沙里挣扎着翻过身,终于逆着天光竭力张开眼睛、想要看清主宰自己命运的那张面孔时,却对上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徒弟,拥有了和他一样含着愉悦恶意的眼睛。
檀问枢一瞬间想了太多东西。
当他说出口的时候,却成了隐晦黯淡的温情。
“潋潋,你变了很多。”他的口齿因为用力踩在他脸上的鞋底而含糊不清,但喉咙口里时断时续的笑声却很清晰,“看到你长成如今这样,师尊很欣慰。”
曲砚浓给他搭台子。
“欣慰?”她饶有兴致地接茬,“亲手杀了你,让你这一千年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被季颂危压榨,永无翻身之日,也很欣慰?”
檀问枢并没有被她的实话刺痛。
“看到你长成了我从前期望的样子,没有辜负师尊的培养,怎么能不欣慰?”他说着,因踩在脸上的脚骤然用力而扭曲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从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希望你能成长为这样的人。”
徒弟像师尊,天经地义。
檀问枢说着,忽而用力地笑了起来,嗓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更显癫狂,“潋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心里始终还是个魔修。”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这张大笑着的癫狂的脸。
“我承认。”她说。
檀问枢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通过那模糊不清的视线观察她的神情——这不对吧?
在他的印象里,曲砚浓分明应该被他的话惹恼了才对啊?
她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与他、与魔门相关的一切,明明她自己就是魔修,却永远痛恨自己、痛恨周围的一切。
她该否认、恼怒,而不是承认、平静。
檀问枢转瞬就想通了。
他认识的是一千年前的曲砚浓,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曲仙君,人有了主宰一切的力量和地位,当然可以蔑视一切,曲砚浓现在已经不需要否认自己身上的魔门痕迹了。
略有失策,但这毕竟只是第一步,檀问枢的温情还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