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圜狱(一)(第3/4页)

昔年拉弓引箭的指掌,早已失去了丰盈的血肉,只剩下了枯瘦的骨节。

察觉到有外人到来,乐无涯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白透着鸦青,向来明亮的紫色瞳仁竟然带着一层烟笼似的灰:“谁呀?”

项知是不说话。

乐无涯吸了一口气,肺里受了凉,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但他浑身的血几乎都在昨日咳出去了,此时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喘音:“使这么好的暖香,是小七呀。”

项知是忍了又忍,终是将那难捱的酸涩囫囵吞了下去:“乐无涯,你终于要死了吗?”

乐无涯从数日前便听不大清东西了,茫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项知是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又捏一捏他的耳垂。

耳朵薄而凉,耳骨轮廓分明,耳垂却是小巧。

……是福薄之相。

项知是用掌心给他暖着耳朵,话里却是不肯饶人:“你死了吧。这么活着,太难看了。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把你烧成灰,用个漂漂亮亮的东西盛起来,带你看天涯海角去。”

他把嘴唇贴到他耳边:“你想要什么来装你的骨头?你可以选。”

这句话,乐无涯也没听太明白。

他耳朵里轰隆隆的,宛如万雷鸣动。

实际上,是他太瘦太弱了,血在他薄如蝉翼的耳膜中汩汩流动,才显得声如洪钟。

见他露出呆相,项知是心口发酸,自作主张地替他定了下来:“就用花生吧,健康长寿,多子多福,祝你下一世……”

话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项知是喃喃道:“我才不盼你多子多福。我盼你下一世还是孤苦伶仃,无后之命,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你,我会——”

想到这里,他咬了咬嘴唇,撤回了一个诅咒:“不,你不要孤苦伶仃。你只要无妻无后就行。不许你再娶老婆……”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我给你当老婆。”

项知是觉得自己好像也不大正常了。

许多话明明发自他口,却句句既混账又离谱。

他想,都怪乐无涯。

谁叫这人非要娶亲?

他虽然不心悦他,可要是能越过小结巴,越过戚红妆,独占于他,做妻子就做妻子吧。

相比于他颠三倒四的诅咒,乐无涯的条理反倒更清晰一些:“小七……是小七吗?”

项知是胡乱用肩膀一擦眼睛:“嗯。”

乐无涯勉力回握住他的胸前的衣裳:“小七,对小六好一点。长门之内太冷,你们是兄弟,应当……彼此扶持,彼此取暖。‘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哥,这个我会背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项知是抱住了乐无涯,低声道:“我才不要兄弟。我要妻子。”

乐无涯糊糊涂涂地跑了题,又被项知是这句话给拉扯回了正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项知是一噘嘴:“那我就砍他手足,抢他衣服。”

乐无涯模糊地笑了一声:“真不要脸。”

项知是还想哄他多说些话,没想到乐无涯自此便昏沉沉起来。

他不想自己在乐无涯心目里最后的印象是“真不要脸”。

可任他怎么哄,怎么逗,乐无涯都不再出声了。

裘斯年来狱门外看了两回,沉默地示意项知是,可以离开了。

乐无涯没有回应,他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在这里耽搁下去。

项知是一咬牙,在众位狱卒的恭送下,头戴兜帽,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圜狱大门。

临行前,他将五百两银票拍到了裘斯年胸口,既是打赏,也是封在场所有人的口。

一阵浩浩雪风吹过,项知是被劈面而来的坚硬雪粒打得睁不开眼睛。

他的脑中无端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老师是不是更想看见小六呢。

他眼底猛地一热,旋即一咬牙,快步奔入了雪幕中。

半个时辰后,圜狱沉重的大门被从外叩响。

门外之人指名要见裘斯年。

裘斯年走到门前,还未见到其人,鼻尖便飘来了袅袅的道家香火气。

项知是身上的那件昂贵靡费的狐皮大氅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朴干净的道袍。

……裘斯年越看越像是东郊城隍庙里住持的那件衣裳。

与去而复返的项知是一同到来的,还有七八个送菜的年轻小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绘着楼外楼花纹的食盒。

项知是的口吻变得斯文柔雅了起来,似是皮囊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今日是小年夜,诸位实在是辛苦。我来请诸位兄弟喝一口小年酒,聊表心意。”

裘斯年定定地望着来人。

“裘大人看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