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博弈(三)

几日后,牧嘉志带着拟好的刑案条陈,如约前来找乐无涯。

他踏进书房门时,乐无涯正边嗑瓜子,边审看一份足有尺厚的册子,见他到来,眉眼一弯:“牧通判来得正是时候,昨夜无事,恰巧将你先前送来的刑卷都审毕了,趁着脑子里的东西还新鲜,问你些事情,你看如何?”

牧嘉志见乐无涯如此勤谨,心里欢喜,面上却仍是冷如铁、清如冰:“您问。”

起初,牧嘉志并没太将乐无涯的盘问放在心上。

他并不是藐视乐无涯的能力,而是信得过自己的办事能力。

举凡是刑名之事,他张口能答,提笔能书,可以说成竹在胸。

然而,牧嘉志越是受询,越是心惊。

以知府大人考问的精细程度,绝不是仅仅看了条陈而已,必是阅读了案件原本,才能如此信手拈来。

未办结的刑案,乐无涯仅靠三言两语的点拨,就能令他茅塞顿开。

已办结的案件里,竟也被他挑出了三件需要补充细节的、一件存疑待查的。

饶是牧嘉志向来精明强干,办差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要紧的节点,被问得张口结舌,有口难辩。

一场对答下来,他不觉透出一身大汗,感觉自己像是到了上京吏部接受了一次极其严厉的考课。

乐无涯剥着瓜子,闲闲道:“三江州云梁县,有膏粱子弟、轻薄无赖结伴而行,横行乡里,调戏妇女,勒索行骗,甚至为人报复私仇,确实该缉捕归案,依罪判刑,以正乡风、平民怨,理应由在云梁县驻守的军兵协助清理,但因他们拒捕,就当场格杀十数名奸徒恶少,杀得血流成河,这办案手段实属罕见。”

牧嘉志答道:“吴把总是趁这帮恶徒结社饮宴时,带兵闯入他们集会之地协助缉拿的。这帮人手持火器拒捕,为着不伤及手下兵员,他才下令动手。手段虽是残毒了些,但下官认为情有可原。这些人为祸乡里,是积年难除的痈疮。他们死了,云梁百姓没有不拍手称快的。”

乐无涯不置可否:“他们持有的火器在哪儿呢?”

“随案送来了,在刑库中保存。”

乐无涯:“是三眼铳、拐子铳、子母炮还是快枪?”

牧嘉志:“……”

乐无涯冲他一乐:“没使过火器吧?”

牧嘉志:“下官确实不懂,这是下官的不足,事后马上会去学习。但火器的具体式样已经绘下,附在卷尾,已对照无误。大人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言。”

乐无涯摆了摆手:“高帽子就不必给我戴了,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一些。”

他举起那张绘有火枪样式的图纸:“这是北方军队里常用的快枪,五年前便已淘汰不用,换用了鸟铳。因为这枪准头太低,二十步开外,瞄人脑袋能打到马鞍子上,连弓箭的准头都比不上,也就是北方的骑兵还爱用,因为打完了能当榔头棒槌使,近身后用来敲人脑袋,那叫一个顺手。”

“这十几个恶少都是土生土长的云梁县人……”乐无涯望着牧嘉志,目光明亮狡黠如狐,“倒是那姓吴的把总,我看他籍贯,来自疆边苦寒之地……总不会那么碰巧,正是北地骑兵出身吧?”

牧嘉志听懂了他话中之意,顿时变颜变色,霍然站起身来:“大人,您如此怀疑,可有证据?”

“没有。”乐无涯一摇头,“这不是要靠你吗?查的时候,藏着掖着点儿,就从那天去缉捕无赖们的官兵们下手。此案发生在今年一月,他们若是有些军饷之外的钱粮入帐,藏匿了这么久,也该陆陆续续地花销起来了吧?”

牧嘉志听得心如火烧,匆匆一拱手,便要告辞。

“哎。”乐无涯喊住了他,“牧通判,今日的案卷呢?”

牧嘉志诧异地望一眼已摆在乐无涯手边的条陈:“大人,条陈已经送上了。”

乐无涯:“我要案卷。”

牧嘉志眉心一拧:“大人,全府事涉人命的案件实在太多,您……”

乐无涯伸手一挥,将他的话打断了。

“牧通判第一次与我共事,怕是不了解我闻人明恪,我便与你开诚布公地说明白了。我不怕事多业繁,最喜欢的便是多多益善,你也不用故作体贴,怕累着了我。你既是能人,又何畏强主?”

乐无涯用指尖轻轻一叩条陈封面:“你忙你的去,叫你手下将原案卷送来,顺便再将去年的刑案整理出来,等着给我看。”

牧嘉志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时,胸中宛如换了一片崭新天地:“是,大人,下官领命。”

待牧嘉志告辞,乐无涯翻开了他送来的条陈。

当首第一案,便是钱世徽酒后坠河案。

乐无涯的指尖在“钱世徽”三字上缓缓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