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博弈(九)

华容快步走进后院。

绿树低垂画檐,冰碗罗扇轻缣。

乐无涯坐在后院的柳树下,晾着月亮吃杨梅碗,见华容前来,遥遥地对他递出一碗,笑得眉眼弯弯:“小华容,这个好吃,来吃这个!”

华容从善如流,接过碗来,偎灶猫似的偎到了乐无涯脚下,捧着满是凉雾的冰碗,心下的沸火才消下了三分。

不待华容开口,乐无涯舀起一颗杨梅,送到唇边:“他知道背后的人是我了?”

华容一惊:“大人,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还用你说?”乐无涯含着杨梅,戳他的脸蛋,含糊不清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写着呢。”

华容一腔子的惶恐不安还未成型,便被他戳了个支离破碎。

他猫在大人脚下,仍是心有戚戚。

华容能在地窖里如此进退有度,应答得当,多亏大人提早和他通了气。

倘若他无所准备,乍然听见訾主簿拆穿大人身份,华容非吓得操起食盒把人拍晕过去不成。

他感叹一声:“訾主簿到底是刑名出身,真是火眼金睛。”

随即,华容扬起脸来问乐无涯:“大人怎知卫大人要拿钱知府这件案子做文章呢?”

乐无涯放下冰碗,体态松弛地靠在摇椅上,懒洋洋地闭着眼,自有一段风流斐然的态度:“文章要做大,就要选一件既有分量、也不可太久远的案子,最好是这一两年的,不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件殴杀的寻常案件,谁也懒得去查,想要借题发挥,亦不可得啊。”

华容深以为然,浅浅的一点头。

“此事要与牧大人牵扯颇深,最好是他亲手经办,才能轻松将他拉下水来。”

“案情不可过于繁复,证据不可过于复杂,譬如南亭明秀才的谋反冤案,一环扣着一环,牵连了煤矿、当铺、仵作、流氓葛二子,但凡有一个环节漏了风出了错,便是满盘皆输。因此,最好是人证不多、物证也不甚实在的意外命案。”

“如此这般,一条条筛下来,剩下的案子,实在不多了。”

“只有钱知府意外坠河的案子,用来当这个口袋,最为合适。”

“对了,还有一条。”乐无涯微微欠身,朝向华容问道,“那位主簿大人,手汗应该挺重的吧。”

闻言,华容诧异地直起了腰杆。

方才訾主簿吃完了饭,华容拿出随餐盒一起带进来的热毛巾替他擦了一把身体。

在擦到他的手掌时,华容的确发现他两只巴掌格外湿滑,汗津津地透着寒意。

他当真要对乐无涯五体投地了:“您是怎么晓得的?”

乐无涯笑吟吟地反问华容:“哎,华容,换做你是那倒霉的訾主簿,被卫大人拉进这么一个绝户计里来,你跑不掉,又不敢跑,第一件事要去干什么?”

华容寻思片刻,眼睛一眨,恍然大悟:“我会……会去找钱知府的案卷,反复观看,好将细节烂熟于心,免得将来对答起来,有什么错漏之处!”

“对咯。”乐无涯摸摸他的脑袋,“依照大虞律例,刑案案卷一律用青绦束起,封存库中,但凡借阅,必要记录在册。尤其是以咱们那位牧大人不苟言笑的德行,好家伙,阎王爷似的,谁敢越过他去私开刑部案库?唯有訾主簿一个,最方便接触到案卷,还可以免了登记这桩麻烦。”

“前段时日,我叫牧嘉志将历年案卷分批送给我。这事你可还记得?”

见华容点头不迭,乐无涯继续道:“钱知府坠水案件发在年初,明明才过去半年多光景,可与同期刑事案卷一对比,那青绦竟是隐有发白褪色,像是有人反复拆开观阅过,且那人必定有些小毛病,比方说,一紧张便要冒手汗。”

华容听得叹为观止,眼睛亮晶晶地赞道:“大人,您是天上的紫微星下凡尘了吧?”

乐无涯往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少拍马屁。”

“华容是真心诚意的啊。”华容捂着脑门,万般不解,小声嘀咕道,“……再说了,明明大人平时也爱自卖自夸,怎么不让咱们夸呢?”

乐无涯抬手摸了摸他微红的脑门:“我自夸,是我天纵英才,应得的,用不着你们锦上添花。”

除了这不要脸的话,乐无涯还有些话没说出来。

对着那些不亲近的人,乐无涯挺乐意和他们周旋嚼舌,哪怕听上一堆无聊无趣的奉承话也无妨。

可对着这些亲近的人,他只盼他们多多修炼自身,少将心思和精力浪费在溜须拍马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上。

他乐无涯再强,也强不到他们身上去。

除了自强自立、之外,没有更踏实的晋身之道了。

华容自从跟了乐无涯后,见过的世面车载斗量,已能懵懵懂懂地听出些言外之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