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谋事(三)

项知节摩挲着乐无涯送他的扳指,想,老师身在桐州,与桐庐仅有咫尺之遥,桐庐县主再如何,到底是宗室众人,老师若是避而不见,于礼数不合。

而且,早在南亭时,哪怕相隔千里,他们也早有联络,你来我往地把个花卉生意经营了个红红火火,又不是今时今日才见上了面。

那花名唤什么?

……思无涯。

呵,好一个“思无涯”!

既知他,又有何人能不思他?

老师表面浮华无羁,实际上重情好义。

这些年来,他把自己活成了孤孤单单的一条藤。

到头来,他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重视之人。

倒是以靳冬来为首的、曾和乐无涯“沆瀣一气”之人,被顺带揪了出来,罢官的罢官,砍头的砍头,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的。

皇上虽有心将整个乐家拉下水,无奈乐无涯分府别居后,便与乐家摆出了楚河汉界的对垒架势,他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只得作罢。

此外,乐家在朝中人缘不差,加之这些年不再掌兵,并无政敌落井下石。

况且,真要拿着“教养不善”的帽子硬扣,乐无涯还算是皇上的好女婿呢。

硬要诛这个九族,皇上下不去手。

恐怕皇上自己都没想到,当初他为了拉拢兼监察乐无涯,赐婚于他、在他身边楔下的这根暗桩,在多年以后,反倒成了乐无涯为其家人设下的一枚护身符。

单从这一点来说,项知节是感激戚红妆的。

可同样是她,陪伴在老师身边,见证了他从辉煌到没落的全过程。

十里红妆迎入府邸,三丈缟素披麻戴孝。

这些全属于戚红妆……

可恶。当真可恶。

项知节向来极有条理,然而一碰到乐无涯的事情,总会有旁枝末节的思想冷不丁地冒出来,绊他一跤。

他走着走着,忽然驻足,自嘲地莞尔一笑。

牧嘉志隐隐觉得身旁这人与宴席上那位连说带笑、话语间夹枪带棒的“七皇子”的气质迥然不同。

眼见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声来,牧嘉志更觉悚然。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大抵大人物都是这般性情不定吧。

……

乐无涯对衙外之事暂时一无所知。

大事谈妥,他亲自送戚红妆出府门。

戚红妆亦不推辞。

在她登上马车时,她想到了什么,扭回头来说:“到时候,我能上船随行吗?”

乐无涯一愣,没明白为什么她会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怕危险的话,想上就上嘛。”

戚红妆静静瞧着他。

乐无涯何等明·慧,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她的真实意图:

南地水道交错,行船之人忌讳甚多,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准女子登船,说会妨了运气,坏了风水。

“上。”乐无涯不假思索,“前几趟扮个男装,路上好办事。等路走熟了,生意做起来了,只要把钱给足,栓条狗他们都服。”

话虽如此,该有的警告亦不能少:“行船艰苦,吃穿总不比陆上便利,需得种些瓜果蔬菜,勤加侍弄,免得钱没赚到,落下一身的病;此外,我就算派了府兵前去做船夫,也不能全然替他们的品行打包票。这些人正值壮年,上了船,见了新天地,跑野了心,未必不会养成吃喝嫖赌的恶习。上船与否,县主还需仔细斟酌才是。”

“谢闻人知府提醒。”戚红妆淡然道,“据我所知,做海上生意的,海员常从中渔利,或偷窃货物,或偷天换日、以次充好。我跟船随行,或许能少些损失。”

乐无涯:“古来有之的事情,何必拦阻?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不痴不聋,不做阿翁。”

戚红妆思忖片刻,微微点头。

这些俚语虽然土,但自有一番朴素的道理。

她道:“我会再想想。”

不过,经了戚红妆这么一提,乐无涯同样想到,船上这帮府兵,的确不能没人约束。

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这帮人到了海上,一旦人心散了,再想整饬回来,就是难上加难。

先前,乐无涯还在盘算要怎么在商船上装门大炮,才能低调而不显眼呢。

这帮人要是偷贩船上的织物商品还自罢了,要是把歪主意打到武器上,偷他的弓箭炮·弹出去贩售,那才真是坏了事了。

无论怎样,得有个人信得过的人镇着才行。

乐无涯脑筋飞速开动起来。

戚红妆见他神情鲜活灵动,眉目间的狡黠之色颇似故人。

但那股自内而外洋溢着的、向上的精气神,是那人不曾有过的。

她心中隐有感触,轻声唤他:“闻人知府。”

乐无涯一抬头:“啊?”

“要谢的太多,我便不多说了,且看以后吧。”戚红妆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的右手手上,老姐姐似的一握,“吃好喝好,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