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大罪(一)

解季同行云流水地撩袍跪下:“回皇上……”

他早知会有今日。

自闻人约入京那日起,他便在心底将这场对答推演了千百遍。

可事到临头,他竟鬼使神差地回了实情:“闻人约,确与乐无涯有几分相似。然而,其人有青松之骨、明月之心,更兼经纬之才……臣实不忍见连城璧玉,因此而碎啊。”

项铮笑:“你当朕是老糊涂了?只看皮囊,不看才能?”

“皇上自是圣明烛照。”解季同道,“只是当年,乐无涯造罪八十二条,惹得朝野震动,却未经明正典刑,便瘐死狱中。朝中恨他者欲食其肉,惧他者夜不能寐。若有一个人与他样貌相似至此,难免要惹来口舌非议,甚至是无端攻讦。臣恐陛下尚未得见真才,明珠已然蒙尘,熟虑之后,才决意缄口不言。”

他顿了顿:“况且……臣亦有私心。”

项铮看出了他的犹豫挣扎,语气仍是慢悠悠的,难辨喜怒:“玉衡,你我君臣肝胆相照,有话直言,无需吞吞吐吐。”

“昔年,乐无涯的十五桩大罪,乃是由微臣亲自检举;而今,若今日再由臣指认谁像他……难免有搬弄是非之嫌,倒像是专与相似之人过不去了。”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恰到好处地添了一些自嘲:“臣虽是日夜侍奉在皇上身上,到底是凡人一个,恋栈清名,不愿因口舌而落得一个佞臣骂名。”

守仁殿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解季同低垂双目,满心倦怠。

“我不愿意”四个字,被他说得如此迂回复杂。

莫说旁人,解季同自己都觉得累。

皇上自然是圣明无双的。

所以,他得帮他把“不纳人才”的锅推到其他官员的嫉妒心上。

他还得自污,说是自己贪恋名声,不愿背锅。

字字句句,都是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在一片压力十足的寂静中,解季同竟难得地走了神。

单是应付皇上每日心血来潮的提问,就够解季同心力交瘁的了。

而那乐无涯,不仅要办公事俗务,要讨好皇上,还一力创下了长门卫,以及圜狱这个皇家专属的私刑机构,沥尽心血,最后被长门卫反噬,死于圜狱,当真讽刺。

项铮缓缓道:“……郑邈倒是同朕讲过实情。”

解季同呼吸一滞。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分明是在敲打他:

不是所有人都瞒着他的。

大虞是有忠臣、直臣的。

……

要是乐无涯能听到这番对话,必要叉腰大笑三声。

乐无涯到底是和郑邈有交情,提前提点了他几句,叫他在禀奏时点上一句“闻人约与乐无涯极是相似”,算是郑邈提前铺好了路。

至于解季同,爱死不死。

一颗棋子罢了。

当年那人在背后推他进入那条早已为他规划好的死路时,可是没讲半分情面。

解季同哑然片刻,答道:“郑三水性情忠耿,乃是一等直臣、朝堂砥柱。”

他只说了半句话。

既然您爱用直臣,那就多用,最好调到身边来用,让他日日怼着您,专挑着您不爱听的话说。

只怕您要的是魏征的嘴,却无太宗的胸襟。

果然,皇上并未再赞美郑邈,而是换了话题:“玉衡,你可知,乐无涯为何落得个身死的结局?”

解季同立即给出了标准答案:“此人不忠不孝、背情忘义,枉顾陛下栽培之恩,其罪当诛,其心当戮。”

“不只如此。”项铮轻描淡写道,“他想弑君。”

解季同猛地一颤。

窗外新蝉初噪,高一声、低一声,聒鸣不休。

一阵挟着暑气的风自半开的窗缝钻入,簌簌翻动了桌案上的书页。

此时此刻,书页的轻响落入解季同耳中,也化作了闷雷声声。

“皇上,这……”

解季同惊异万分:“臣……微臣实在不知啊!”

“玉衡,莫要慌张。”项铮偏身下榻,扶起了冷汗涔涔的解季同,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拍:“你确实不知。”

“他做事素来干净。我将他软禁在家,细细密搜许久,竟是半分证据都找不见。”

说到此处,项铮垂下了眼睫。

他从少年时,便被人盛赞龙章凤姿。

如今,他虽已年过半百,却仍有奕奕风姿,极长的睫毛一垂下来,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凉阴阴的目光锁在了眼眶中,愈发显得像是两渠深不见底的黑潭。

……若非抓不到一点实据,他何需发动满朝文武,罗织那八十二条大罪,将他围剿至死?

……

客栈中,躺在项知节身侧的乐无涯,梦见了一段陈年旧事。

当年,他从鬼门关爬回来时,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苍天有眼,为何偏留他独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