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大罪(二)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便是。

但这事终究是太难、太难。

乐无涯须得小心周旋,尽量不牵涉到任何人。

非要牵涉的话,谁贪心,谁恶,他牵涉谁。

自出生到现在,他已拖累了太多人,事到如今,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乐家的亲情,他舍了。

郑邈这个知交,他远了。

那只小凤凰,他索性是不要了。

小六、小七,也很久没在一起谈天说地了。

他亲小人,远贤臣,只与佞物相交,久而久之,便成了天下第一大佞臣。

乐无涯本以为他还有时间的。

直到那日晨起,他喝了一小碗粥,只是稍呛了一下,便咳得停不住,直到呕出了一小口血,胸中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一旁侍奉着他的裘斯年眼疾手快,一把用帕子擦去了溅到桌子上的血,又将染血的帕子牢牢攥在掌心,眉眼里凝着化不开的伤心,但终是一言未发。

戚红妆本来在外院核对账本,远远地听他咳得厉害,便来看个究竟。

待她进屋来时,这一主一仆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乐无涯甚至开始喝粥了,仿佛方才的咳血不过错觉而已。

“又咳了?”她冷淡地转向裘斯年,“阿四,家里枇杷膏用完了,再买些回来。”

裘斯年垂首应是,姿态恭谨。

乐无涯从碗沿上方看着这二人,甚是无奈。

这两人的身份,他都心知肚明。

这两人也都知道他知道他们的身份。

偏偏他二人彼此互不信任。

裘斯年是个勤谨话少的,戚红妆又是个冷面冷情的。

这两人十分相似,纵有万千情绪,都不搁在脸上。

因此,裘斯年不信皇上亲口赦免死罪、又赐其郡主荣耀的戚红妆,会真心为乐无涯考虑。

戚红妆也不信这个自五岁起就养在深宫里的裘斯年,会头脑清醒,知晓是非。

乐无涯曾委婉隐晦地各自劝告过他二人,都是自己人,何必相争。

谁想,这二人一齐反过来劝说他,不要被对方骗了。

疑心这玩意儿,一旦产生,极难消除,纵然他是乐无涯,也没有好的应对执法。

最终,他干脆把裘斯年从戚红妆身边要了过来。

每次他往宫里寄信,他都要过一遍目,和戚姐的对一遍,以防这二人说串了词儿。

戚红妆只来问过一句,便转身走了。

她一走,乐无涯便把粥碗往前一推,双手合十,向裘斯年拜了拜:“小阿四,小阿四,我没胃口了,麻烦你帮我打扫了吧。”

裘斯年早应过无数次这样的要求,现在也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捡起桌子上的点心吃。

他习惯暴食,即便这些年来有所克制,他仍比常人能吃许多。

他闷声提议:“请个大夫来?”

乐无涯仔仔细细漱了口:“不请。前日刚请过。”

裘斯年:“大人,这样不妥。”

“妥不妥的,我倒不在意。”乐无涯放下杯子,看向裘斯年,“倒是你。该给你找个好去处了。”

裘斯年口中的点心忽然没了滋味。

但是这点异常,比起乐无涯的那句话,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乐无涯踢了踢他的膝盖,“胸口疼,弯不下腰。你自己起来,别指望我扶你。”

一听乐无涯说胸口疼,裘斯年利利索索地站起,把他扶到了软榻上,旋即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瞧着他。

乐无涯胸口确实是针攒似的疼,但他早已习惯了,因此脸上还能带出些轻松的笑意来:“小子,别犯轴,大人这是在给你找条活路呢。这样,我将来走了,你也不必再回宫去……你一个专门监视我的暗探,一回宫,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叫你暴毙,再用一张席子裹着扔去化人场去,可太简单了。”

裘斯年张了张嘴:“大人……定能长命百岁。”

“哈。”乐无涯捏捏裘斯年的袖口,那里还藏着他刚吐完血的手帕,“要说吉祥话,也过过脑子啊。”

裘斯年不说话了,把脑袋抵在了乐无涯的膝盖上。

他素来不擅言辞,只是直觉比旁人强些,有种别样的动物性。

乐无涯抚摸着他的脑袋,神色有些恍惚。

入府后不久,乐无涯便给他起了名字,叫裘斯年。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乐无涯写下这八个字,又圈出“斯年”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

裘斯年是读过书的,知道这是出自诗经中的句子。

他看出来了,乐大人的字是真的很丑。

他故作老实道:“奴婢不知何意。”

乐无涯比比划划:“意思是你是受上天庇护的人,万万年都有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