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灾至(七)

夜色沉沉,烛影摇红。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乐无涯和衣仰卧在床上,将颈上那枚沾着自己体温的无字玉棋拿下来,一抛,又一接,脑中念头一个接一个地翻涌而过。

他想,王肃此番派他前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寻常御史领命出外巡查、微服走访时,如若碰上手下被打被抓,定会即刻亮明身份,问责地方。

届时,只要那些对汪承动手的人一口咬定,自己是误会了汪承表达的意思,再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一番,他这个御史反倒不好穷追猛打了。

在别人的地界上揪着个商户不放,传扬出去,旁人只会觉得他气量狭小,甚至会怀疑他确实唆使汪承敲诈,被人拆穿后恼羞成怒,乃至于此。

因此,他只能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在丹绥坐镇个把时日,确认本地救灾事宜推进有序,卓有成效,并无贪赃枉法之处,打包上一些丹绥的土特产,风风光光地回京复命就是了。

届时,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王肃想要看到这样的事态发展吗?

棋子又一次被高高抛起。

不。

王肃是皇上的眼睛、唇舌、牙齿,是一头不会叫却极擅咬人的老狗。

从田秀才杀子案中,王肃怕是已经摸透了他喜欢微服查访的性子。

难道那个原本挖给汪承的坑,是冲着他来的?

棋子落入掌心。

乐无涯眼眸微眯。

对汪承动手的,是卖布的游二家的媳妇。

从当地百姓的风评来看,那刘黑子和严三儿都是本地人出了名的滚刀肉,惯爱偷奸耍滑,想趁着天灾发笔小财。

本地人对他们的风评一向很差,周文昌用雷霆手段发落了这二人,百姓自然是无有不拍手称快的。

可游二家不同。

那话痨老头说过,游二家主要经营上等绸缎,走的是高端路线。

即便他的确是心有贪念,趁灾涨价,对寻常百姓的生活影响也极其有限,小惩大诫即可,如今却与那些哄抬米价、菜价、祸害民生的奸商同罪,未免量刑过重。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周大人执纪甚严,杀鸡儆猴,誓要以雷霆手段刹住歪风邪气,所以把这三人抓了典型。

而更让乐无涯关心的情报是,游二家是这三人中唯一一个外来户。

乐无涯来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丹绥县志,细细研读过风俗民情。

县志中提到,此处“矿藏富庶,聚族而居”。

短短八个字,已经让乐无涯分析出了此地的风土人情。

矿中作业需要高度协作,彼此信任,冶户身份又是世袭罔替,所以矿区人口流动较少。

简单来说,本地人抱团,比较排外。

严三儿和刘黑子再刁钻,也是树大根深,至少有七八门亲戚在本地给他们撑腰,哪怕他们被官府强令着关停铺子,不许他们再做生意,他们靠打秋风、吃白饭也饿不死。

而游二家有再多伙计、徒弟,也是独门独户。

游二家是无根飘萍,是最容易拿捏的。

想到此处,乐无涯翻身坐起:“秦星钺。”

另一张床上的秦星钺正翻来覆去地摊煎饼,闻言直挺挺地弹了起来:“爷,怎么了?”

乐无涯冲他招招手,待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三句话。

秦星钺诧异:“我去?”

“当然。”

秦星钺伏在他床边,不服气道:“您就不怕我也折进去?”

乐无涯拍了一把他鼓绷绷的手臂肌肉:“你怕他们?”

这四个字立即把秦星钺没出息地哄高兴了。

但他并没马上折返回床,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秦星钺瘸了一条腿不假,可他的近身战力已算是这一行人中最强的了。

然而,他纵有千钧气力,因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心里实在没底,只有偎在大人身边才能稍稍安心些。

乐无涯本来打算补个觉,眼见这家伙挨挨蹭蹭地在自己床边蹲下了,大狗似的眼巴巴瞧着他,不禁莞尔:“怎么了?”

秦星钺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战场上过,人也杀过,却被一个表面和平的小县城搅得心神不宁,实在是有些丢人,于是决定闭口不谈此事。

“大人,再怎么说,咱们是知道汪承去哪里了……”秦星钺问,“可小仲呢?”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蓦地一静。

秦星钺越想越是担忧。

仲飘萍受命查探那三个被埋村落的情况,却一去不归。

那条路直通到底,半道上并无岔路,他还骑着马,按理说在暮色降临前就能回到丹绥县城了。

他碰到什么事了?

难道是又发了泥石流?

难道是现场缺了人手,连人带马都被抓了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