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破局(七)
牢内岑寂一片。
乐无涯的目光静静落在周文昌身上。
他上了些年岁,又久在边地,原本的清逸书生气,尽数被磨洗成了一身的窝囊气。
这些年他困守丹绥,升迁无望,说起来还有乐无涯的三分功劳。
当年,在盘点长门卫名册时,乐无涯本来是对周文昌寄予厚望的。
寒门出身,却能考获榜眼功名的,绝非池中物。
周文昌以为自己是因为揭发庄总兵逾制之事,惹了皇上不喜。
但乐无涯与项知节相熟,他知道,那段时日,皇后薨逝,庄贵妃“哀思过甚”“不甚驯顺”,结果没过多久,庄总兵就被罢黜还乡,她最后一点可供倚靠的家世轰然倒塌。
将前朝后宫的事放在一起比较,乐无涯怀疑,庄总兵像是被老皇帝坑了。
这也能解释为何庄勋一倒,这位新科榜眼也紧跟着被发配边疆了。
皇上到底是干了亏心事,再看着这人在眼前晃荡,心里自然不爽。
庄勋是城门失火,周文昌就是被殃及的那条池鱼。
皇上虽说是打发走了周文昌,但大抵心知此事并非他之过错。
若是有人肯抬他一手、拉他一把,他的青云路不至于就此断绝了。
但乐无涯落花有意,周文昌流水无情,
周文昌的折子里,总说丹绥一带太平无事。
乐无涯觉得自己被他当傻子哄了。
矿山最易出弊案,纵使国法严苛,可这么大个聚宝盆摆在这里,乐无涯不信这里没有涌动的暗流。
而王肃却靠着所谓“线人”提供的情报,接连破获晋南的两处贪腐大案,从左佥都御史升任左都御史,坐稳了都察院一把手的交椅。
由此,乐无涯知道周文昌走了旁人的门路,便索性当做没他这个人,把他撂在了一边。
没别的,他心眼儿小。
左右他没在自己手底下立功,自己何必上赶着替他表功呢?
他倒想看看,王肃舍不舍得把这个好用的“线人”从那片泥潭里拉出来。
果然,王肃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恶意揣测。
周文昌干七品县令,一干便是十年有余。
等自己死了,又活了,从七品县令升到四品佥宪了,他还是县令。
他的民望再高,考评再优,但无显赫政绩,无贵人举荐,又有自己、郑邈这些个后起之秀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他饶是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也只能渐渐沉寂下去。
平心而论,乐无涯是惋惜他的才华的。
但早在上京时,一听汪承通传,知道出事的是丹绥县,乐无涯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周文昌是王肃的人。
而王肃弃掉专门负责县级监察事宜、资历也丰富的右佥都御史许英叡不用,美其名曰历练新人,反手举荐他来丹绥,不像是憋了什么好屁。
后来……
矿山种种,乐无涯不去细想,轻声道:“起来罢。”
周文昌直起身来,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姿态谦卑温顺:“下官有错……”
“周县令何错之有?”乐无涯语气和煦,但这话落在旁人耳中,实在难以判断是真心还是讥讽。
周文昌垂首:“下官有眼无珠,怠慢上官……”
乐无涯摆摆手:“周县令忙于救灾,今晨方归,与你何干?不知小连山灾情如何?”
问到这里,乐无涯微微一顿:“啊,对了,我身负‘殴伤他人’之罪,尚在牢狱,岂敢过问公务?”
言罢,他撩袍跪下,笑盈盈地抬头望向周文昌:“不如请周县令先审结我这案子?背着罪名,监察之责,我如何施行?”
此言一出,一旁的简县丞顿时汗如雨下。
牛记旅馆的冲突,细究起来,的确有颇多蹊跷。
首先,前来报案的并不是牛记旅馆的伙计,而是路人。
据称,他们路过牛记旅馆大门时,听见里头人声鼎沸,探头一看,只见里头人头攒动,七八个伙计围作一团,试图把一个人包围起来。
路人还以为是旅馆伙计在聚众围殴客人,赶忙通知了巡街的衙役。
衙役赶到,却见伙计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口中吭呦吭呦地呻·吟不止。
唯有秦星钺一人抓着抖如筛糠的账房,厉声喝问:“我说,你们到底赔是不赔?!”
衙役涌进来,把秦星钺和在旁看戏的乐无涯全抓走了。
来前,他们已经传唤了牛记旅馆的伙计。
被殴打得最惨的小伙计却并没有愤怒之色,支支吾吾的,说这两个客人甚是古怪,一来就闷在房内,闭门不出。
今日一早,他特地来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他便以为人不在房内,便推门进来看个究竟,谁想惊到了正在床上睡觉的乐无涯,叫他被帘钩子刮伤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