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破局(六)
那年轻伙计尚不知堂上风云变幻,昂首挺胸步入公堂,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汪承如法炮制,开口便是同样的问题:“敢问,我是前日几时入的绸缎庄?”
那伙计早将口供烂熟于心,是而信心满满:“申时初刻!”
孰料,旁听百姓中偏有个耳聪目明的急性子,扯着嗓子嚷道:“错啦!”
“肃静!”周文昌重重拍下惊堂木,厉声喝斥,“咆哮公堂者杖!再犯一次,绝不容恕!”
闻言,伙计心头猛地一跳:……错了?哪里错了?
他心里一虚,语气中便带了三分犹疑不定:“……小的,小的记得就是申时初刻……”
“确是错了。明明是申时整。”汪承面不改色道,“我入铺子时,旁边的当铺提前关门,伙计刚把‘申时盘点’的幌子挂上去。你们连时辰都说不分明,却要污我清白,实是可恨!”
年轻伙计反应倒快,急急驳口道:“一刻钟而已,记不分明也是有的!”
言罢,他面向神色晦暗的周文昌,试图搅混水:“太爷明断啊,这人分明是晓得自己理亏,才一味在小节上纠缠不休!”
他自觉这番泼脏水颇有水准,偷眼一瞥,却见连旁边的师爷也停了笔,目光中满是疑窦。
伙计顿时方寸大乱。
……怎,怎么了吗?
汪承慢条斯理地揭破了他:“你如此说,可方才那位伙计却道,我是在申时二刻进的铺子,因为那时县学敲了散学钟。记混时辰不稀奇,可你二人怎么一个往前混,一个往后混啊?”
年轻伙计脑袋嗡的一声,
他暗自大骂先前那个蠢货:王八犊子,谁叫你改口的?!
情急之下,他浑然忘记自己刚才也改过口,心念急转,忙道:“是……是小的记不清了!”
汪承稍稍挑眉:“记错了?”
年轻伙计梗着脖子:“正是!夏日昼长,一刻两刻的,谁能分得那般清楚!”
汪承反问:“既如此,你控告我时,何以能一口咬定是‘申时初刻’这等精确时分?莫非这‘记不清’,还分时候不成?”
年轻伙计一时语塞。
那当然是老板娘教给他们的说辞了。
他转而在心里痛骂起老板娘来:怎么非要编这么一个时辰?!还有零有整的?
他不知道内情,但汪承却洞若观火。
汪承与游二家的是有正面接触的,所以他能体察到那女人的心思:
她很害怕,但她不得不做。
她一心想把别人交托给她的事情做圆、办好,反倒用力过猛了。
扯谎的人常常如此,因为心虚,所以总是爱通过堆砌细节,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更会不自觉地反复强调在十句假话中的那一句真话,以求心安。
——所以,汪承的确是申时初刻踏进的绸缎铺。
只是这帮伙计听吩咐办事,自然不会去揣度这样幽微的心思。
被汪承这么一搅和,年轻伙计彻底懵了:
他该咬死老板娘告诉他的申时初刻吗?
附和前者所说的申初二刻?
还是干脆说申时整?
这姓汪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当铺挂歇业的幌子是假的吗?
这些天大家生意惨淡,上板歇业的时辰的确都要比往日更早。
还是说书院敲钟的事情是假的?
不对,书院往日里的确是那个点敲的钟。
年轻伙计竭力回忆前日铺子中的场景。
老板娘打倒汪承后,铺子里乱纷纷的,捆人的捆人,报官的报官,一片鸡飞狗跳,大家都异常亢奋又紧张,这些外界的细节,他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可他现在反口装傻,实在是有些晚了。
毕竟自己一上来就言之凿凿地说了是申时初刻。
难道要改口说时辰是老板娘教的,自己其实记不清?
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他们提前串好了供?
还有,前头的那个已经改了口,说是申时二刻……
难道他亲耳听到书院敲散学钟了?所以才如此说?
汪承好整以暇地望着身陷困境、额头不住沁出汗珠的伙计,用目光无声地施予压力。
汪承随郑邈侦办案件多年,深谙此道。
此案中,他最大的优势是身正不怕影斜,最大的劣势是孤证难立。
破局之道,唯有从内部瓦解对手。
撒谎的人,由于心虚,会比常人更容易困在细枝末节里,难以自拔。
更遑论前面那位伙计已给出了一个参考答案。
于这小伙计而言,他是骑虎难下了。
因为两下里证词不一样,他就必然要面对与第一个伙计当堂对质的局面。
对作伪证的人而言,“对质”一事本就是一种压力。
一旦各执一词,极有可能越对越乱,导致全局崩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