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斗法(一)
雨丝愈下愈密时,积潦之上的最后一丝天光也泯灭了,只余几盏昏黄的矿灯,在泥泞水洼上晕开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山脚一隅。
远远望去,小连子山倒斜在地,像是一具憔悴支离的病骨。
山影沉寂,透着一股死水似的安宁。
仲飘萍有伤在身,乐无涯嘱他留在衙中休养,自己则带着秦星钺,与周文昌及十余名衙役随从,一路冒雨策马而来。
官道通往矿山的唯一的入口处,横亘着一排森然的长拒马。
三足交构的粗木骨架上,锋镝闪闪发亮,以作屏藩,有兵丁戍守在旁。
眼见乐无涯一行人到来,守兵默默低头,合力移开拒马放行。
见状,周文昌略感意外。
放置拒马,以避免行路之人驾马闯入救灾现场,本是为着维持秩序。
但周文昌离开前,已吩咐将它撤去了。
如今这拒马像是被人从头擦了一遍,刀刃闪亮,桐油在矿灯下散发着油润润的新光。
周文昌转念一想,许是林师爷办事老到,为在御史面前彰显丹绥救灾有序,特意重新布置上的。
乐无涯控马缓行入内,眼角余光一撩,便见那几个守关的官兵默不作声地合力把拒马搬回了原处,旋即亦步亦趋地贴了上来,簇拥在队伍侧后方。
他与秦星钺对了个眼神。
好一手关门打狗啊。
这帮官兵别的本事不算强,但围追堵截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八成是在那帮矿工身上练出来的。
而一旁的周文昌目不斜视,手却稳稳攥住了缰绳,指节微微泛白。
……不对劲。
气氛不对劲,表情也不对劲。
他不知兵家之事,却嗅得出阴谋将至的风雨气息。
小连山下,守矿的官兵大半齐聚在此,沾了泥巴的军服被统一地淋作了深色。
他们在雨里静静等候多时了。
而他们并没有拖着铁锹镐把,取而代之的,是佩刀,是棍棒。
在灰蒙蒙的水汽中,他们的面孔看上去模糊不清,一眼看去,仿佛一排一排的石俑。
严整的官服与乌纱,遮掩住了周文昌悚然倒竖的毛发。
退路已绝,如今想逃也来不及了,他索性若无其事地翻身下马,放眼环顾四周,问道:“林师爷呢?”
为首的兵头儿弯了弯腰,声音是硬的、冷的:“和汪特使一道巡山去了。”
周文昌作了然状,颔首过后,对身边的亲随轻声嘱咐了几句。
那亲随神态如常,径自而去。
官兵们目光追随着那离去的背影,神情中有一丝犹疑浮动:只走了一人,要在此时动手么?
一个错神,周文昌便开了口:“这位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闻人约,闻人佥宪,还不速速见过?”
待官兵们草草行礼毕,他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温暖和亲热:“宪台请看,这些便是守护矿山的忠勇将士了。自从天灾发生后,他们日夜不辍,奋战一线,若无他们,这些死难之人还不知要在淤泥下掩埋多久。卑职正想着为他们请功,不知宪台能否向上禀奏,开府库恩典,论功行赏,也好慰劳将士们一番?”
乐无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周文昌不愧是能操盘出这局大棋的人,神经当真敏锐。
嗅到一丝血腥气,便立即以利相诱,好安抚下这帮蠢蠢欲动之人。
果然,人群之中,有兵丁的眼神微微闪烁起来。
是啊。
御史大人人还在丹绥,周县令就算动了灭口的心思,总不至于当着大人的面,就把他们全杀了吧?
他们何必非要在这里跟周县令拼个你死我活?
光明正大领了赏钱,就算事后想法子脱身,也能有点傍身的银钱啊。
银子,总是最实在的东西。
思及此,一些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地卸了几分力道。
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已经开始后悔了:
早知如此,何必绑了林师爷,又将汪、纪二位特使逼入小连山之中?
如今骑虎难下,如何收场?
乐无涯唇角带笑,仿佛是真心认同:“周县令此言甚是,体恤下情,当为楷模。这赏,是该发。”
他话锋一转:“只是不知阿顺有无家眷,也发上一些抚恤吧。纵然一时行差踏错,终究是为这矿山出过力的,朝廷不能寒了人心。”
闻听“抚恤”一词,矿山官兵们又变了面色。
……阿顺……死了?
他好端端地押那活口回衙,怎么就死了?
大家才不信阿顺是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天降陨石砸死的。
这其中一定是有点什么!
在对未知揣度的煎熬中,那主管着阿顺的小队长忍不住出声问道:“敢问大人,阿顺是怎么……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