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斗法(十二)(第2/2页)

乐无涯眉眼弯弯,隔着布罩,声音也染上了上扬的笑意:“谢啦。”

仵作心头一暖,脚步轻飘飘地去了。

而乐无涯躺在这空旷的大坑中,想,仵作说得不错,架锅烧水,蒸煮毛巾,将一具具腐尸擦出人形,确是麻烦。

人死了,烂了,最后也是化作一抔春泥,也不是一样?

可真的一样么?

干干净净地去死,和裹着满身污泥血痂、像只待烤的叫花鸡般被埋在地底下,能一样么?

乐无涯告诉自己,不一样的。

乐无涯不知道自己的尸身葬在何处。

只听说过,他死后的样子好像不大体面。

但若有知,哪怕是在乱葬岗上,乐无涯也是要去看上一看的。

不为别的,就为瞧瞧坟头那几茎荒草,是不是比邻坟的长得更高些、更绿些。

这种事情,若是能赢上一回,也挺有意思的么。

他仰面对着苍天,无声地扯开了一个顽劣的笑容。

……

上京,翰林院。

大凡大虞状元,按例都要授这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而今科状元闻人约,在翰林学士杜同和手下,编修大虞国史,主理本朝列传部分。

上司杜同和早已暗中打量这位新科状元郎多时了。

他勤谨、温和、克己、谦逊,不贪财、不慕名、不恋声色,真真是一等一的美质良材,未来不可限量。

他越看越是满意,恨不得立刻将人笼络到自家门下。

可恨他三个女儿都早早嫁做人妇,旁支一时间又找不到适龄女子。

杜同和成天看着闻人约这张俊秀乖巧的面庞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将自家那个十八·九岁、只恋慕男色的儿子凑合凑合,凑作一堆算了。

在杜大人蠢蠢欲动地想要乱点鸳鸯谱时,某一日,闻人约捧着一份蒙了灰的册子找到了他,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大人,请您观之。此人府中并无妾侍,只有一妻、五奴,还都是成婚时的喜奴,身份姓名俱在此处,除去他的妻子,喜奴估价统共不过二十两白银。偌大家财,难道全凭他一人打理?”

……谁啊?

杜同和没太往心上去,往那份籍没册子上瞄了一眼,的确觉得不大对劲。

按理说,贪官家里钱物如山,人丁亦必兴旺。妾侍少说十数,仆婢动辄上百。

不然贪这份金山银海是做什么来的?不顶吃不顶喝,净用眼睛看?

杜同和不禁自豪地想,到底是自己看重的人,眼光就是毒辣,一眼就能叨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他以为是前朝哪位官员,便随口问道:“这是哪家官员啊?”

闻人约字正腔圆道:“乐无涯。”

杜同和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将那簿册丢开来,既慌且急,压低声音斥道:“你翻他……翻乐逆的簿册做什么?!”

闻人约神色温和:“编修国史。”

“作死呢你!”杜同和惊魂未定,难得地疾言厉色了,“你先别管他了,此人……此人情形复杂,不可以常理论之,你莫要理会就是!”

闻人约乖巧地应了一声,拾起簿册,走回自己的位置。

但他并没有将它归档的打算。

顾兄不曾对他提过前世之事,大抵是怕牵累到他。

但他考上了状元,就可以自己查了。

他查来查去,发现单是乐无涯贪墨一事,便是疑点重重。

贪墨之物或可作伪,但是人丁实在不好作假。

但凡涉及人口,就必得有个去向。

哪怕是随便一个送菜的小奴,也有自己的来历,有自己的父母亲戚,有在当地衙门备案的奴契。

一旦明明白白地登记上籍没册子,就给了人查究下去的把柄。

所以,这人丁应该是真实的数据。

可乐府人丁寥落至此,连个替他打理账目的都没有,顾兄贪那么多东西作甚?

摆在家里好玩的吗?

闻人约将籍没册子往前翻了数页。

金银器物、珠宝玉石、田亩房宅、文物古物……

条目逾千,琳琅满目,触目惊心,单看这些,乐无涯就是本朝当之无愧的巨贪大蠹,凭这这本册子,判个斩刑就不过分。

可闻人约却边看边摇头:

顾兄明明喜欢新鲜出锅的瓜子点心,喜欢街边鲜香的辣椒酱,喜欢精巧又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儿,竹编的风车,玻璃做的花灯,给二丫穿的红色小衫……

他几时喜欢这些吃不下肚又没趣致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