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好戏(一)

项铮心中疑影不过一霎而已。

若那玛宁天母真是什么清正之神,又岂会做出夺人躯壳的事情?

连项铮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正刻意控制着思绪,不去深想,不去质疑。

因为,倘若连这件事都要疑心的话,那他便真的无能为力,只能静待自己一点点衰朽下去了。

毕竟,一个活蹦乱跳、一扫生前病弱模样、与乐无涯生得一模一样的闻人约,已经是一桩铁证了。

项铮垂眸轻捻手串,眉目微阖。

薛介替他斟上热茶,忽听项铮自言自语道:“朕见过乐有缺小时候的样子。那就是他。”

薛介心内咯噔一声,手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但他还是平稳地放下了茶壶:“皇上?”

项铮闭着眼睛:“有什么不明白的?”

“奴婢愚钝……”薛介声气轻柔,“您既已圣心明断,认定那位是……为何还要让王大人去试探呢?”

项铮嘴角勾起一点微笑,竟有几分促狭之意:“你真不明白?”

薛介当然明白。

不然,此刻那从脚底窜起、泛遍全身的凉意,是从何而来?

但他坚持着露出不解又茫然的微笑。

对于他的表演,项铮看也未看,淡淡道:“当日传王肃来,不过是心存疑虑,想听听他的见解。朕也未料到他为讨好朕,竟做到如此地步。”

末了,他微叹一声:“可惜了。”

薛介睁大了眼睛。

原来,自打见到乐无涯的第一面起,项铮便疑心他的身份了。

这些时日以来,他不过是在与自己的疑心缠斗。

期间发生的种种,于皇上而言,不过是不入耳的杂音而已。

皇上的疑心,薛介早已见识过太多。

譬如,在九思堂失火之后,项铮便已对乐无涯起了疑心。

他问过薛介,那日为何是乐无涯在殿内伺候?你当时又在何处?

彼时薛介还摸不准他的脉,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性命将休,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谢罪。

然而皇上并没追究于他。

在那之后,他只是在和自己的疑心作斗争,以及等待。

……等待乐无涯行差踏错,等待一个合适的、足以处置他的恰当借口。

但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又被自己的疑心熬得难受,于是皇上便撸起袖子,亲自下场了。

没想到,乐无涯竟老老实实地死了,死前还剖白了一番对皇上的真心,弄得项铮又膈应又惦记。

可正因如此,他在皇上心中反倒留了个好印象。

时日一久,疑心渐淡,往日乐无涯的千般好便再度浮现在项铮心头。

如今王肃上蹿下跳,自取灭亡,连带着翻了乐无涯的旧案。

翻了也就翻了吧。

对项铮来说,此事虽说有些伤颜面,但天塌了还有王肃帮他背锅。

王肃为他奔走至此,又是动用周氏兄弟这两枚暗棋,又是害死了三百人命,虽说是自作聪明,可落在项铮眼里,却仅仅是“朕不过找你参详一二,何苦无端害人,平白发疯”。

——毕竟,对乐无涯的身份,项铮自己心里早有成算了。

薛介的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从远方传来的、小连山轰然倒塌的声响。

矿工的哭喊声短促地响起,又在隆隆的山崩中迅速湮灭。

天地倏静。

“你别怕。”项铮似是察觉了他平静下的惊惧,抬起了眼皮,“等时机成熟,验证妥当,朕也给你换个身子。”

薛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见他竟然如此明显地流露出畏怕之色,项铮眯起眼睛:“怎么?”

薛介跪伏不语,肩头轻颤。

项铮自以为洞悉了他的心思。

他歪着身子,颇有几分智珠在握的淡然和嘲弄:“老家伙,人越老胆子越小。朕并非要你去试,自有旁人代劳,你怕个什么劲儿?”

“皇上,薛介得伴圣驾多年,已享尽天恩,不敢再作他想。何况……”薛介紧绷的嘴角勉强撑出一个苦笑来,“奴婢年少进宫,无儿无女,这辈子都是孤苦伶仃的命数了,没有亲人,又如何继续陪伴于您呢?”

项铮平静道:“你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儿女,总还有兄弟。”

薛介紧绷着一根弦:“唉,早已不知流落何方了。”

项铮倾身向前,一字字道:

“朕,替你找着了。”

薛介周身剧震,抬起头来时,眼底竟泛起了泪花:“您……”

项铮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你十岁出头时,家中拮据,干不了活,吃饭也多,你父母就将你送进了宫,寻条活路。后来他们一路逃荒,在直隶落了脚,许是对你有愧,再没有回头寻你。”

“如此也好。他们至今不知你已是御前大太监,倒也省去你不少麻烦。”